也正如阿舍尔敏锐地感知,一门之隔内兄弟俩的谈话,并不似人类之间相互坦白后泪汪汪的拥抱,而是近乎干巴地相对无言——
库亚曾经做出的选择被阿舍尔猜得透透彻彻,他为王虫服务的初衷是想要保护塞克拉。
“……大概是我刚成年的某一天,父亲忽然叫我出去,他交给了我一个任务。”
艰难阐述的库亚语气有些艰涩,“父亲祈求我,让我把他当成‘肉畜’,献给虫母。”
王虫的伴侣们自然知道自己养出了魔鬼,但在过于漫长的时间下,他们习惯了对王虫的爱和迁就,于是一边出于对地表虫族的愧疚,一边自我奉献般地试图让自己成为填饱王虫腹腔的食物。
被爱自我浇灌的雄性虫族们也天真起来,可王虫无法被满足,于是那时候,作为王虫的最后一任伴侣,库亚的父亲做出了和其他同伴们一样的选择。
他为自己的爱意献身,而他和王虫孕育的孩子,则变成了这场残酷爱意下的牺牲品。
塞克拉皱眉:“那后来呢?”
“我尝试过拒绝。”
库亚的手指颤抖着,很轻、很慢地揭开了自己面上的白布,在皮肤重见光明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塞克拉紧缩的瞳孔。
一张脸上,将近三分之一的位置覆盖着坑坑洼洼、狰狞恐怖的撕咬痕迹。
像是被数次反复扯裂,不停地将稍有痊愈的伤口撕开,原有的血肉缺失,几乎露出牙龈,以至于高级虫族强大的恢复力都起不了作用。
“这就是拒绝的结果。”
那时候王虫的精神力强盛且不可反抗,受过伤的库亚恐惧对方,原本升起想要带着塞克拉一起离开的心思,也因为“怕”和“万一”变成了奢望。
因为怯,所以失去了无惧无畏的勇气。
于是他不敢反抗,逐渐变成了王虫操控的傀儡,直到看见塞克拉头也不回地选择了离开,库亚才恍惚间发现自己似乎早就缺失了什么。
——在被王虫撕扯下脸上皮肉的那一天,他丢掉了自己的尊严和勇气。
塞克拉咬牙,那双非人感强烈的眼瞳里有着不解和对王虫的愤怒,却唯独不见对兄长的怜悯和同情。
“共情”是大部分虫族难以拥有的情绪,他们能直白地开心、愤怒、难过,但却无法在没有相同体验的时候去共情对方,这是人类才具有的天赋。
甚至就连怜悯、同情这样的情绪,在虫族社会中都罕见至极。
可以说,除了半吊子虫母的阿舍尔,不会再有任何虫会拥有共情的能力。
甚至偶尔阿舍尔看见库亚,会觉得对方比自己更像是一个人类——
感情多变丰富,或许比起以兽类野性占据首位的虫族社会,帝都星那样的地方更适合他。
兄弟俩之间的坦白就像是一场“你恨不恨我”的问候和“我还没吃饭”的回答,塞克拉只想知道库亚为什么替王虫卖命,而库亚复杂如人类一般的心绪,除了阿舍尔也再无虫能理解。
干巴巴的两兄弟经过彼此对视,最终也干不出来抱头痛哭的行动,便一前一后出了门,准备去找虫母。
塞克拉:想找妈妈.jpg
库亚:欲言又止.jpg
只是此刻的阿舍尔并不知道,当未来的某一天他做出自己的选择后,这群感情、情绪单一到贫瘠的虫族,也会在纯粹的愤怒和爱欲之外,体验被留在原地的难过和灵魂近乎撕裂的哀鸣。
他是它们的妈妈,也是让它们最快速成长的掌刀者。
……
虫母在云端之上。
陪在虫母身边的是长着翅膀的那群家伙。
这样的认知同时出现在每一个地表虫族心里,这一刻它们无比痛恨自己的基因和发育,为什么就没能长出来一对能飞天的大翅膀呢?
将堆在脚边,已经报废了的机械巨人踢到一边,乌云面无表情盯着高空,像是块会移动的望夫石,那双幽深漂亮的眼睛恨不得巴巴地长在天空,好时时刻刻瞧着虫母什么时候下来。
另一边卖力干活半天,却没等来在虫母面前献殷勤的“旦尔塔”也阴着脸。
祂的目的是取代旦尔塔当虫母身侧的狗,而不是在这里打白工,直到快把机械巨人摞了两堆,“旦尔塔”忽然耳廓微动,敏锐的感官促使祂猛然偏头,躲开了直击命门的一击。
暗绿色的尾勾危险地自所有者身后翘起来,待余光中的虚影立定,“旦尔塔”舔了舔尖牙,整个虫都趋兴奋。
瞧,妈妈的狗来了。
老老实实干活儿的乌云把报废机械揽到一起,他看了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赶来的旦尔塔,又看了看一副跃跃欲试的“旦尔塔”,二者之间除了颜色差距,几乎再无不同。
伽德拧眉,有些不安道:“祂们会,打起来吧?”
乌云一屁股坐在破铜烂铁上,拥有国王之威的脸满是不在意,“打就打呗,打死一个算一个,到时候等祂俩没了,谁还能和我争给妈妈当狗?”
上次“旦尔塔”说的话,足够乌云记一辈子了,几次挑衅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两只始初虫种,因此在强攻行不通的时候,他有必要退而求其次,换一条路竞争。
伽斓那张虫脸上闪过显而易见的无语,忍不住提醒乌云,“妈妈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子嗣。”
“但至少那两是威胁力最大的。”
乌云这话,伽德伽斓两兄弟深以为然。
原本想要制止的心思熄灭了,每一个不安分且想要上位的子嗣们,都在暗中鼓动着这团火越烧越大。
于是,等阿舍尔骑着雪鬼蝉靠近地表时,就发现芬得拉家族内部的几个小分队按地片地围成一团,像是在看什么热闹。
“那是……”
灌到嘴里的风令阿舍尔的声音有些失真,他拧眉拍了拍塞克拉的背部,原本平缓的飞行瞬间加速,不过两三秒的时间,就足以阿舍尔看到中间的“热闹”到底是什么——
是打架打到恢复原形,已经浑身挂彩,开始零星着往地上掉碎块血肉的两只始初虫种。
连个战斗力几乎完全可以画等号的怪物打架,那不是自己找死是什么?
那完全就是眼前一黑的程度,本来以为此生都san值稳定的阿舍尔按了按刚刚吸了冷气的胃,这位才替自己打下了江山的年轻虫母,忽然为自己拥有这么一群闹心子嗣而倍感疲惫。
【任务发布:子嗣之间可以存在良性竞争,但是充满恶意的相互厮杀却不可行,为了族群的发展,请你阻止子嗣们的矛盾,并加以批评惩罚。】
【任务奖励:100点声望值】
【失败惩罚:子嗣关系破裂】
天知道之前一个月可能都没几个任务的模拟器,怎么现在大方到一天给五个任务。
“住手!给我住手!”
距离地表还有一段的虫母气急了,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跟在雪鬼蝉身后、成群结队的天空小队自云层间现身,它们身上背着鼓鼓囊囊的东西,成群结队宛若一片黑色的乌云,颇有种兵临城下的气势。
虫母的到来引起了地表虫族的欢呼,但在热闹兴奋的虫群之中,灵活跳下雪鬼蝉后背的阿舍尔直奔战场。
始初虫种们打架时扭曲滴落的血肉,几乎创造出一片真正的肉池,瞬时之间的掉落和黏合令它们变得格外细碎,却随着虫母步入战场,而一个个背离了主人的意思,变成狗皮膏药似的贴在阿舍尔的脚踝、小腿上。
狗里狗气的。
像是在闻,也像是舔。
甚至过分地钻过裤腿,用黏糊糊又破碎的身体去“舐吮”虫母光洁的小腿皮肤。
阿舍尔:……更烦人了。
源自于本体的血肉最能显示主人的心思,不论是两个始初虫种里面的哪一个,在两败俱伤到濒临破碎的同时,都无法克制自己的渴望。
战斗间的争锋相因为小虫母的到来逐渐平息,两个原始形态的大家伙蔫头耷脑,像是被教导主任训斥的学生,一个个夹着尾勾不敢说话。
“妈妈……”是一贯会第一个认错的旦尔塔。
“闭嘴!”
阿舍尔拧眉,他掠过旦尔塔,视线放在了另一只始初虫种的身上。
那双特殊的暗绿色眼瞳,和涌动血肉平复后冒出来的幽绿鳞甲,足以显示对方的身份。
阿舍尔:“……是你。”
始初虫种咧咧嘴,原始形态下祂的这副尊容属实称不上好看,甚至还丑得特别,“妈妈,我说过的,我们又见面了。”
阿舍尔的视线轻飘飘落在对方身上,忽然道:“怎么?是来给我当狗的?”
始初虫种嘴角一僵,祂想说些什么,下一秒却见漂亮又气人的虫母理都不理祂,就转身伸手摸了摸旦尔塔的胸口。
另一边的“旦尔塔”看到这一幕后,近乎人性化地下意识做出了吞咽的动作。
哪怕是虫形态都足够健美饱满的胸膛上横着一道被“旦尔塔”用尾勾划出来的伤痕,虫母的指尖蹭过未曾完全愈合的伤口,轻轻柔柔,像是冲着烈火又浇了一桶油。
旦尔塔喉头滚动,口器翕动,藏匿在口腔内部分叉的舌无声痉挛抽搐着。
……像是在回忆曾经探入某个拥挤又温暖秘地时的滋味。
“好可怜哦。”
虫母有些发凉的声音裹挟着一点点怜惜,他偏头,直勾勾盯着旦尔塔那双非人类十足的眼睛,一点一点看着它们从复眼变化成拟态后的竖瞳。
阿舍尔温柔至极,“会疼吗?”
被诱惑的大狗几乎变成了不会讲话的哑巴,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卷着分叉又贪婪回忆的舌尖结结巴巴道:“疼、疼的……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