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荇眼见地沉默起来, 更加深居简出。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但没有人敢说什么。
这么明显的事情,先生没道理看不出来, 但是这都两三天了,也没有任何行动, 实在很怪异啊, 一点儿都不符合先生雷厉风行的作风。
凌贺津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他每日都下班后按时回到家, 带一份礼物,有时候是一束花, 有时候是一套首饰,有时候是网红店的小吃……
看的出来是用了心思的,但这些,显然也都无济于事,并不是从根源上在解决问题。
不过凌贺津到底是主心骨,也积威已久,也无人敢质疑他, 都在等待着。
这天一如既往,吃过晚饭,苏荇就直接回卧室去了, 洗了澡就躺到了床上, 抱着平板刷小视频,眸子却是毫无焦距。
十点整, 凌贺津推门进来,拿过她手里的平板, 轻声说道:“该睡觉了。”
苏荇应一声,乖乖躺下。
还好, 她的生物钟一如既往地那么准时,不到半小时,凌贺津就听到耳边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苏荇睡着了。
凌贺津这才伸出胳膊,轻轻揽住了她。
苏荇无意识地钻进他怀里。
就算是因为某些原因,两个人之间有了些微隔阂,对她来说,凌贺津依然是最值得信任也最深爱的人,苏荇从不会防备他。
随即,凌贺津的笑意就淡了下来。
他心里面隐约有一部分猜测,或许就是苏荇突然跟他生疏的原因,但又不是很确定。他很想问一问,这样的生活太煎熬了。
但仍旧还是踟蹰了,他怕眼下难得的平静和幸福,会再一次被打破。
虽然,距离假象破碎已经没多久了,但哪怕能多一天也是好的。
苏荇又梦到了母亲,支离破碎的光影里,她看不清母亲的容颜,只看得到她被流言蜚语压弯的脊梁,以及,再也拼不起来的自尊。
直到此时,苏荇才发现,即使如此,母亲也从未对她说过关于贫穷的任何话语,从未情绪失控对她恶语相向,母女俩吵架的时候,也只是冷战一两天,但她依然会早起给自己做饭,送自己上学。
那些伤透人心的口不择言,从未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出现过。受母亲影响,她也长成了一个冷静理智,不会被情绪操控的人,看上去仿佛永远温柔。
但苏荇却知道,她的情绪稳定,大多来源于真的理智,而不是母亲那般的强大宽容。
凌贺津在睡梦之中突然意识到什么,迅速清醒过来,看向身边的人:“苏荇?”
“做噩梦了?”凌贺津翻身靠了过去,伸出长胳臂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嗅着熟悉的气息,恐惧和不安逐渐散去,心里逐渐安静下来,但是苏荇依然还是睡不着,甚至不敢闭上眼。
这样的回忆实在太多了,从她有记忆开始,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这孩子真漂亮啊!将来一定能嫁给有钱人!”
仿佛,她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嫁个有钱人,改变贫穷的出身。
他们一家人努力生活的态度,全都毫无意义。不论是父亲起早贪黑地工作存钱,还是母亲无微不至照顾家人,亦或者那些年她心无旁骛地完成学业,考取公务员……都远远比不上她中的这张基因彩票。
多么可悲。
曾经,母亲也不是没有反驳过,她说:“我们荇荇学习成绩也很好,将来考个好大学,一定能出人头地。”
那些人虽没有直接反驳,却笑得格外阴阳怪气,仿佛她在说什么笑话似的。
“大学生遍地都是,有出息的才几个?老周家的儿子去年大学毕业了,进了电力公司,在咱们这已经算是非常有能耐的了,他可是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才得到的这个工作!一年也不过才十来万的工资。”
“王老师家的姑娘毕业后去当了会计,说是一个月才五千,住在家里,吃穿还得爹妈资助,最近在相亲找对象呢。也亏得家里父母有老本,攒下了两套房,不然长得不好看,也没得钱,找个像样的小伙子都难!”
“像苏荇就不一样了,哪怕小学毕业,也有的是富二代愿意娶她……”
……
“睡不着?要不要跟我聊聊天?”温和的声音传递过来,像是具有特殊的力量,瞬间将苏荇脑海中那些杂七杂八的画面驱赶出去。
苏荇没做声,依然沉默着。
凌贺津又问:“梦到什么了?”
“我妈妈。”
凌贺津安抚地再次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道:“你有没有告诉她,现在过得还不错?”
“妈妈应该看到了。”
“如果你主动说,她应该会更高兴。”
苏荇又沉默了一会儿,应道:“好,下次我一定告诉她。”
凌贺津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苏荇的状态很不对劲,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几次欲言又止。但是看了看时间,才两点半,再多睡会儿才是正经,等天亮后她再醒来,说不定就过去了,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再睡会儿?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
苏荇紧紧抱着他,“嗯”了一声,又怕自己一闭上眼再次开始胡思乱想,便央求他:“我睡不着,你给我读本书吧。”
凌贺津从床头柜上摸来一本,发现是他睡前看的《资治通鉴》,犹豫了十几秒。他不觉得这本书可以作为催眠读物,但好像也不值当再去书房找了,便凑合着翻到其中一页:“东阳太守濮阳汲黯为主爵都尉……”
他的声音实在很好听,尤其此刻分外温柔,苏荇忍不住想,这男人到底还有哪里不完美呢?造物主创造凌贺津出来,是为了让其他男人自惭形秽吗?
但还是好多自信油腻男哦……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苏荇很快再次睡着了。
感受到怀里绵长又清浅的呼吸声,凌贺津也将书放回到了床头柜上,关了灯,再次睡下了。天亮后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处理,就快了,这场噩梦,用不了多久,就能彻底结束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苏荇看了看手机,九点半。
凌贺津已经上班去了,凌烨也上课去了,大家都在各司其职,又是新的一天,美好且晴朗。
苏荇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等爬起来的时候就十点过了,临近中午,她也懒得吃早饭了,小林拿了一杯奶茶过来,让她先垫一垫。
“好歹里面有一半是牛奶呢,可以充饥。午饭已经在做了,保证十一点半之前让太太吃上午饭!”
苏荇被她逗笑了:“好的好的,相信你,快去忙吧,我在这吹吹风。”
小林又道:“玻璃并不能阻隔紫外线哦,撑了伞也不行。现在已经是夏天了,过了十点就得防晒,最多十五分钟。”
苏荇满口应下,当着她的面设置了闹钟。
小林放心地回厨房忙活去了。
苏荇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心里一片茫然。回想起昨夜梦境里的一切,她越发觉得愧对母亲。
那个用尽了毕生勇气,从山沟沟里挣扎出来的女人,一辈子都挺直着脊梁,用自己的勤劳和努力生活。她躲过了八岁时候的山洪,躲过了十二岁时姑父的魔爪,躲过了十四岁被卖给别人生儿育女的劫难,从此远离家乡,在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生活。
然而,就在她生下女儿后,她所有的努力和对困难的抗争,都变得不值一提。
——在别人的口中,她被贷款成了跟愚昧山村里的姑父姑母一样的人,她这一生最为厌恶最为痛恨的人。
苏荇甚至不敢再去想,母亲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态,让她去跟凌贺津相亲的?当他们结婚的时候,她又用了多少理由,才将自己说服?
若是就这样,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在这栋别墅里生活下去,真的好吗?
苏荇很茫然,又觉得倍加痛苦,每次看到凌贺津,都会让她想起来,当初她们母女离开零湾别墅的导火索。
曾蕴说过的那些话,历历在目。
那时候她还小,尚且不觉得如何,后来长大了,她的生活里有了新的人事物,零湾别墅那几年的生活,也恍若一场梦,被埋葬在记忆深处,更是不曾记得曾蕴这个人。
再后来,宗翰的出现,让她殚精竭虑,患上严重的心理障碍类疾病,为了治病,为了像个正常人一样好好活着,好让母亲放心,她接受了心理治疗,忘却了所有让她不愉快的往事。
甚至为了能按照母亲的心意,跟凌贺津结婚,让他保护自己余生,她把曾经在零湾的生活也都一并忘却,将凌贺津当成一个全新的相亲对象来对待,也好让自己早一点接受他。
直到此时,再次回想起来,苏荇才猛然察觉,这场婚姻,简直就是踏着母亲的被碾碎的尊严,而建立起来的。
苏荇对凌贺津更加冷漠,几乎不再跟他说话。
小林心里焦急的不行,想做点什么,却被老管家拦住了:“再等等,先生好像有了打算。”
凌烨按捺不住,这天吃过晚饭就跟在他爸后面,亦步亦趋地进了他爸的书房。
凌贺津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凌烨走在后面,带上了门,开口就质问他:“你是不是不想过了?”
凌贺津却说:“苏荇心情不好,你别招惹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比如现在,好好写你的作业,大人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
凌烨皱眉,骂他:“等被抛弃了,我看你怎么办!”
看着摔门而去的儿子,凌贺津摁了摁眉心,叹息一声。
不是他不想解决,而是,现在这个时机不太好。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苏荇最近又想起来些什么,就更不敢擅自开口了。
他在等苏荇先开口。
凌烨下楼去,在冰箱里翻了一会儿,,找到两杯布丁,拿着上楼去了,径直走到苏荇的卧室门前,竖起耳朵贴在门上,企图听到一些什么动静,但是,他什么都听不到,房间里面安静的像是空无一物,只好敲了敲门,喊道:“苏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