黠城。
巨大的巢穴,犹如孤峰挺拔。
洞窟深处,原本庞大的暗影,已然被撕碎成万千片残影,密密麻麻的手足、利齿、竖瞳,皆被一道道箭矢、剑气、刀意、诅咒、毒刺……死死钉在各个位置。
原本齐齐伸展如花卉的众多手臂,七零八落。
大大小小的幻影悬浮半空,宛如色泽黯淡的泡沫。
伴随着一道又一道攻伐阵法的爆发,“噬心谲”的本体,迅速淡却。
手足、利齿、竖瞳飞快的消弭着,祂的气息如风中之烛,猛烈的摇晃。
虚空中的暗淡泡沫如遭重击,轰然破碎!
这些记忆片段溃散间,整个巢穴一片光怪陆离。
须臾,五名人族落到地上,现出身形。
其他人族,皆消失不见,却是已然全部都与记忆片段一同湮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于世间。
五名活着的人族之中,居中者金甲湛湛,真火熊熊,横七竖八的痕迹遍布甲胄,无数骨殖、血污、脑浆,泼洒其全身,血腥之气,冲霄而起,其握着兵刃的手臂,已然因极度疲惫微微颤抖,双目却仍旧灼灼如炬,顾盼间寒光四射,犹如利刃剖心。
酷烈无比的杀伐气息,萦绕周身,挥之不去,几如实质。
金甲之下,隐约可窥见他面容衰老无比,华发苍苍,正是之前施展手段,以衰老万载为代价,短暂唤醒众多人族身上真火的首领。
在首领不远处,樽席地而坐,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他此刻亦是遍体鳞伤,多处白骨裸出,森然可怖。
紧挨着他的,则是一名同样伤痕累累的人族,这名人族长发披散,神色冷漠,却是一名女子,此刻虽然还能保持站姿,却也只是依仗兵刃而立,鲜血兀自顺着其甲胄的缝隙流淌而出。
不远处,一名人族面色惨白,无力的跌坐在地,浑身上下,剑意凛冽,仿佛他就是一柄千锤百炼的名剑,锋芒毕露,吹毫可断,身姿挺拔依旧,七窍之中,却有汩汩鲜血流出,迅速漫过脖颈。
其气息微弱,几乎断绝,本命剑跌落膝头,昔日光华万千、奔腾万里的利剑,此刻黯淡无光,仿佛被烧坏了的瓷器般,布满了细密的裂纹。
正是“孤渺”!
锦绣裙裳,此刻已然浸透血渍,“空朦”青丝如云,正站在“孤渺”身后,纤细手掌,按住他背心,仙力涌动,不断注入“孤渺”体内,为其疗伤。
只不过,“孤渺”伤势极为沉重,无论“空朦”如何催动仙力,都无法阻止其生机的枯败。
鲜血起初滴答,转眼如溪流潺湲,磅礴生机,迅速流逝。
“咳咳咳咳咳……”“孤渺”蓦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口中鲜血激涌,转眼染红了金甲的前襟,其周身死意弥漫,似升腾起了一层灰黑色烟气。
“空朦”娥眉紧蹙,“孤渺”伤的太重了!
即便是以她现在如此恐怖的修为,也救不了对方!
论功行赏……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功劳,明明只是一般,但颂念王名之后,提升的修为实力,却是此行所有大乘之中,最夸张的一个!
反倒是“孤渺”,实力提升不多,这场大战之中,其用尽了一切手段,靠着坚若磐石的意志与剑心,才勉强支撑到了现在……
这个时候,首领扫了眼四周,目光落在“孤渺”与“空朦”身上,微微摇头,非常直接的说道:“没有用的。”
“你现在唯一的活路,便是得到‘噬心谲’的命格。”
“我们有五个人。”
“一共有五个机会。”
“你撑不了多久,可以第一个开始。”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孤渺”刚刚开口,立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方才哑声问道:“我该怎么做?”
不远处,樽语声嘶哑道:“回忆你曾经最痛苦的事情。”
“然后,回头……”
“赢了,你还是你,而且,这也是一桩莫大的造化。”
“输了,你便不是你……”
他拿起放在身侧的兵刃缓缓擦拭,“我们也不会留手。”
闻言,“孤渺”点了点头,尔后说道:“好……咳咳咳……”
“‘空朦’,停手。”
“空朦”娥眉紧蹙,但也没有多说什么,缓缓放下手臂,往后退去。
见状,首领、樽以及那名人族女子,立时气息爆发,牢牢锁定了“孤渺”。
没有“空朦”仙力的压制,“孤渺”的伤势转眼恶化。
他顾不得迟疑,立时回想自己此生最为痛苦的事情……
下一刻,“孤渺”便感到,一条冰冷纤细的手臂,按在了他的肩膀。
“孤渺”立刻回头,周遭景象,刹那变化。
他看到自己站在一间似曾相识的静室之中,静室宽敞高阔,四壁与屋顶,皆泛着万炼精铁特有的纹路与光泽。
其上还镂刻着密密麻麻的防御云篆,望去固若金汤。
然而整间静室,却到处充斥着细小的剑痕,似蝼蚁经行,似春蚕食叶,每一道痕迹,都非常浅淡,也非常微弱。
看起来似只是不经意的一点,然而汇聚起来,犹如惊涛骇浪,磅礴翻涌,有着毁天灭地之势!
纵然隔了极为漫长的岁月,“孤渺”仍旧心中一痛,几乎不敢也不忍将目光转向静室的上首。
这间静室,他曾经无比熟悉,却在长久的岁月里,刻意尘封……这是他师尊的静室!
室中这些剑痕,是他师尊的招牌剑意!
他的师尊,曾经也是寒黯剑宗的一代天骄,有过无比辉煌灿烂的时代。
“孤渺”幼年拜入寒黯剑宗,因资质被其师尊看中,然而少年时代,他性情远不似如今稳重,而是轻佻跳脱。
仗着天赋出色,“孤渺”根本无心钻研深奥晦涩的剑道,对于反复练习一些基本剑法,更是嗤之以鼻。
他那时候学剑唯一的动力,却是看中了剑修招式潇洒,身姿俊挺,可以用于博取师姐妹们的欢心……
为了不浪费一块璞玉,为了让他静下心来练剑,为了让他不至于错过最关键的成长期,他的师尊殚精竭虑,甚至再也无瑕收下第二名弟子。
彼时“孤渺”知道师尊对他用心,却也不以为意。
正道师徒之间情分都很深厚,犹如父子至亲,他师尊待他好,也非罕见特例。
何况他师尊那么强大,有着非常长久的寿元,那么他惫懒一些年华,似乎也无可厚非。
等他玩够了,潇洒的差不多了,再用心学剑,继承师尊衣钵,完全没问题。
却不想,师尊会在冲击合道期时猝然陨落!
印象中的师尊是那样的出色与强大,像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为他遮风挡雨,教他修真为人……在年轻的“孤渺”潜意识里,师尊似乎是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站在他身后的。
他从来没想过,拦阻了无数天骄的合道期,同样也会拦下他的师尊。
不知不觉间,“孤渺”已然是泪流满面。
他终于转过头,望向上首。
那里简单的放着一张矮桌、一个蒲团。
熟悉的身影趺坐蒲团,本命飞剑横置膝头,不复往日清辉湛湛,黯淡无光,灵机全无。
师尊头颅低垂,同样生机消散,遗蜕如沙塔倾颓,正寸寸湮灭。
矮桌上,放着一枚枚制成不久的玉简。
不必去看,“孤渺”也知道,这里面记载着师尊毕生的剑道心得、对敌经验、秘闻机缘、私库密钥……最后一枚玉简没有录完,却是师尊关于冲击合道期失败的经验,那是其濒死间仓促记录,尚未完成,便已陨落。
“孤渺”似又回到了漫长岁月前的那个午后,他跟当初一样伸出手,试图留住师尊的遗蜕。
然而遗蜕湮灭如砂砾坍塌,就那么静静的,在他面前烟消云散,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最后只有师尊平素穿的一袭法衣,灵机消散,跌落在地。
泪水打落前襟的声音细微响起,四周壁上、头顶、地面,那些盈千累万的剑痕,倏忽跃起,与此刻弥漫满室、几如实质的痛苦一起,化作密密麻麻的惨白手掌,抓向“孤渺”。
无数手掌抓下间,仿佛在虚空中张开一张巨大的血盆大口,欲要将“孤渺”一口吞下!
“孤渺”似浑然不觉,泪水漫过整张面孔,目光一眨不眨的望着矮桌后的那袭法衣。
阴冷气息,迅速迫近,最近的一只手掌,已然即将抚上他的面庞。
就在“噬心谲”即将将其吞噬的刹那,“孤渺”的神色,忽然变得无比平静。
他的师尊,毕生所愿,只有两个。
其一,是教导他成材;其二,便是大道!
师尊既去,其遗愿,便是“孤渺”的愿望!
所以,他从此洗心革面,摈弃一切声色犬马,醉心剑道,在后来的岁月里,他修为节节攀升。
最终于盘涯界迈入渡劫期,旋即大乘,入局浮生……往事已矣,曾经的少年轻狂、曾经的遗憾、曾经的错失,都不可再挽回。
唯一能够弥补的,便是升仙!
“师尊!”“孤渺”眼望法衣,喃喃自语,“您的教诲,弟子永志不忘!”
话音落下,三万剑气,凭空而生!
刷!
剑光交错如雷霆,轰然明亮,涤荡整个静室。
锋芒怒绽,虚空瞬间化作齑粉。
所有手爪,连同静室四壁轰然破碎,宛如暗影的“噬心谲”刹那被斩!
※※※
幽冥。
黠城上空的虚无之中。
王座巍巍,终葵烈正襟危坐。
他的目光透过旒珠的间隙,望向远处。
幽都十三城之首,幽都城!
万千雷霆,正轰然而落,犹如雷海浩荡,欲要湮灭众生万物。
原本就幽暗昏惑的幽都城,此刻整个笼罩在一片浓郁的黑烟之中,精纯无比的死气,浸透了整座城池,深邃幽冷,奔涌咆哮,与天劫抗衡。
这个时候,一名身着襕衫、手持象笏的人影悄然出现,其躬身行礼,沉声说道:“拜见‘王’!”
“战事已经结束。”
“讨伐‘应声谲’的队伍,‘漉’与‘栖’、‘咎’存活,仙职已然为‘漉’所掌。”
“讨伐‘哭谲’的队伍,‘益’存活,‘哭谲’已诛。”
“讨伐‘笑谲’的队伍,‘仲要’存活,‘笑谲’已诛。”
“讨伐‘说梦谲’的队伍,全军覆没,与‘说梦谲’同归于尽。”
“讨伐‘噬心谲’的队伍,‘季疆’、樽、‘空朦’、‘既妫’、‘孤渺’存活,仙职为‘孤渺’所掌。”
“讨伐‘迷谲’的队伍,全军覆没,‘迷谲’未曾伏诛,但也遭受了极大的重创,至少百年内,无法再诱杀我族后嗣。”
“讨伐‘变婆谲’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