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次六塔河之难,根本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相公们皆未尝亲见河流地势深浅高下、亦对河工一窍不通,仅坐在政事堂中,看一套方案,听几次讲解,便敢决断回河与否、采用何法。事不目见耳闻,不明其内理,便臆断其可乎,他们到底哪来的自信?这江山不是大臣的而是官家的,他们孟浪的起,官家也孟浪得起么?”
陈恪一番连珠炮,皆是官家前所未闻之言,把赵祯说得一愣一愣。他自幼接受帝王教育,便被告诉,要将国事交给能吏治理。但什么是所谓的‘能吏’,而能吏真得就无所不能么?比如文彦博和富弼,两人是公认的治世之能臣,且都有辉煌的履历,但这次,两人在河工上的表现,可谓低能至极,不就是因为外行么。
官家感觉,一个简单至极,却又至关重要的问题,被前人忽略了,而这陈恪一句,拨开迷雾点醒了自己。他沉吟许久方道:“寡人观史书,每每为秦皇汉高、光武贞观,以及我太祖皇帝之知人善用心醉不已。”顿一下,自嘲笑道:“然寡人乃庸常之人忝居帝位,虽每用一人,必先虑其可乎,却每每有失察之过,奈何奈何?”
“微臣以为,老百姓都知道,破了锅找锅匠、坍了墙找泥瓦匠、要生孩子找稳婆……把事情交给行家,结果总能比较让人满意。”陈恪沉声道:“国家的水利、农田、建筑、税务、财政、军事……比老百姓遇到的问题,困难千万倍,就更需要有方方面面的专家来处理了。”
“难道李仲昌不是专家么?”
“纸上谈兵的赵括而已。”陈恪冷笑道:“这种人也能大行其道,正说明朝廷缺乏真正的专家!”
“那么你说,朕该怎么去发现各方面的‘专家’?”赵祯的态度,已经十分的严肃了。
“没有人生而知之,其所具有的经验和本领,都是后天学习与实践所得。所以微臣以为,当从这两方面入手——一个是从经验丰富的老吏和工匠中发现人才;二者是对官员进行专业培训。”陈恪顿一下道:“科举取士,说白了,考的是文化课,选出来的是文学家。文学家做学问自然没问题,但是经史子集上,没有教我们水利、农政、会计、财税……这些课,必须补上,才能实现从文学家到合格官吏的转型!”
“微臣一时激动,胡言乱语。”陈恪最后深深一躬道:“但这确实是六塔河之后,微臣日思夜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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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皇宫后,赵宗绩像不认识一样,打量着陈恪道:“你太出人意料了,本以为你会大骂那些人一顿,可是你没有。本以为你是不关心这些事了,没想到,你却高屋建瓴的思考起来了,还讲出那样一番大道理。”
“我懂什么大道理。”陈恪摇摇头道:“只觉着事情本该如此,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偏不这样想。”
“……”赵宗绩想一想道:“这应该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后果。”
“应该是吧。”陈恪撑着伞道:“这么说,改不了了。”
“正相反,现在改的话,正当其时。”赵宗绩想一想道:“汉儒那一套,已经没人信了,现在那些学者们,都在寻找儒学的真谛。你有《字典》在手,就算是有了发言权,可以提出自己的主张和他们辩论,信得人多了,你的话就成了真理。”
“这个,倒蛮有趣的。”陈恪捏着下巴笑道:“扯淡比当官好玩。”
“什么叫扯淡……”赵宗绩差点摔到水洼里去,他压低声音道:“但无论如何,你今天把官家给镇住了。官家爱才惜才,我看你这个官,是不当也得当了。”
“胡言妄语而已,做不得数的。”陈恪摇摇头,不把他的话当真。
两人出了宣德门,上马车后,陈恪小声问道:“对了,你知不知道,我爹,和那位的婚事,到底得拖到什么时候?”
“这个么……”赵宗绩嘿然一笑道:“你还真问对人了。”说着,他在陈恪手上写道:
“‘今春,官家对宰辅言:‘朕居宫内,左右前皆皇后之党。’上月,又对吾父言:‘废后之事如何?’吾父对曰:‘闾巷小人,尚不忍为,陛下万乘之主,岂可再乎?’官家再未提及此事。”
陈恪知道,所谓‘岂可再乎’,指的是官家,当年已经废黜过一位皇后了。而且那位郭皇后被废不久,皇帝便后悔了,再想把她接回来,却已经被人害死了……以官家之心软,怎么可能让曹皇后,重蹈郭氏的覆辙呢?
陈恪不禁看了赵宗绩一眼,这家伙将如此隐秘之事相告,是不是也有,想通过自己,把这话传到皇后妹妹耳朵去的意思?
不过赵宗绩对他向来够意思,就算有这样的念头,也是王公子弟从小养成的政治智慧,不可求全责备。
“这么说,不久便能喝上他们的喜酒了。”陈恪开心笑道。
“儿子喝老子的喜酒,怎么感觉怪怪的?”赵宗绩摇头直笑。
“唉,你这又带我去哪?”
“到了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