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裔显然是个在组织生产方面颇有手段,但技术研发也不太懂的官员,加上原先跟李素合作少,听李素这么说时也挺意外的:“哦?使君居然还懂军械改良?卑职这边的新军械,也都是找熟练老手匠人们自行琢磨而成,卑职只是以赏罚激励他们罢了,自己也不甚明了其中原理。”
张裔说得还是挺谦虚的,把自己摆在一个管理者的位置上,不说自己啥都会。
李素鼓励道:“你那个山文甲的思路是对的,我看了,就是模具没开好,只要优化一下甲片的几何造型,重新冲压,确保严丝合缝,还是可以的。”
张裔狐疑道:“可是,匠人们就是不知道甲片形状、粗细长短要做成什么样子。”
李素也不跟他多说,直接一个眼神,让跟班的甄尧从袖子里拿出几张纸。
这种小事情,李素本来是打算来了之后再慢慢商量的,结果在船上赶路那几天,因为无聊,加上行船很稳不颠簸,李素自己拿出木头圆规和木头的三角板、尺子,用他自己那点中学程度的几何和空间想象力,回忆着前世逼站上偶尔看到的样子,就作出了好几张图。
如今只要拿来一一试试,就知道哪个好了。
至于作图的思路,其实也很简单,无非就是要确保先在纸上画出一堆蜂巢状的正六边形,然后在每组品字形的三个正六边形里面画一块山文甲甲片,确保每个方向上对称、而且甲叶的人字形笔画宽度要刚好达到六边形蜂巢格的一半,这样最后“四片拼三个六边形”的过程中,才不会有漏缝,也不至于太宽了无法插到一起。
最后的就只是对甲叶的三条笔画的末端钩状造型进行微调,确保相互能钩住、钩得尽量踏实而又不交叠——这也是李素的几份图纸上,唯一有差别的地方,因为中间的人字形笔画部分都是一样的,严格按蜂巢六边形宽度一半做,不会有区别。
张裔自己虽然不会射击,但也看得出好坏,一看李素这个图是用炭条木圆规画出来的,非常对称,粗细刚好,就知道肯定不错,连忙叫来工匠们先手动裁切一些完全一样形状的锡片,尝试拼接,然后再选效果最好的来开模冲压。
锡是非常软的金属,很适合做机械结构实验,试好了哪个可行,也免了白白开模浪费。
工匠们也非常认真,一板一眼尝试,仅仅半天时间,就选出了李素图纸中拼接严丝合缝程度最好的一个方案。
“启禀校丞,这第四张图上的甲叶造型,最为契合,甲叶与甲叶两两交叠之处,连针都插不进去,只有三片甲叶相交的点,才能勉强插最细的缝衣针,但箭头是绝对射不进去的。而且这种甲最后还要在背面缝制一层皮革,到时候这些细小的三叉孔正好用圆底铜钉针钉在皮衬上。”工匠们赞不绝口地嘉许这套方案的可行性。
张裔颇为惊喜,也连连盛赞使君高瞻远瞩、无所不能,立刻安排工匠们准备冲压模具。
李素提醒道:“不光是模具的问题,你们如今用来加工甲叶的水车锻锤,也有很大问题,都要调整。
我虽然不懂太多,好歹也知道锻锤要的是慢速大力、如果冲击太猛大片厚实的胸甲很容易断裂,所以要压力大、速度慢,慢慢碾。而冲压甲片需要的是快速小力,甲叶薄小,力大也不会碎,需求量大,所以要尽量加快生产速度。
所以水车跟大力慢速锻锤配合时,用的是减速加力的舵链传动系统,水车跟小力高速冲压锤配合时,用的是加速减力的舵链传动系统。前者是水轮一侧的舵齿少、后者是锤头一侧的舵齿少。你们连这些都没考虑过,也没考虑通用性的问题,就敢随便开工,这效率得多低?”
李素这番当头棒喝,用语言描述看起来比较难懂,但实际上只要骑过自行车的都知道——自行车就是脚踏板轴上的齿轮齿多,车轮轴上的齿轮齿少,所以脚踏板踩一圈轮子能转四五圈,那是个加速变速器。
李素要把锻压大件的改成冲压小件的,也要把大小齿掉个头,这样才有效率。
张裔觉得使君说得很有道理,字字珠玑,也连忙安排实验。短时间内重新制造传动舵齿轮子来不及,他们就先用土办法,把锤头和水车轴上的大小舵齿轮换了个个儿,这样就直接把变速箱倍数反过来了,比如原先是减速四倍现在就成了加速四倍,一来一去差十六倍。换好之后冲压锤头的运动速度瞬间飞起,比小鸡啄米都快,跟缝纫机点头似的。
有了这些保障,“山文甲”基本上可以确信无疑地造出来了,虽然山文甲的防御力不如钢质胸甲板甲,但好处是不影响活动,可以用在肩臂腹背和双腿甲裙上,这样打造出来的精兵才没有防御死角。
这两种锻造冲压机器,历史上在欧洲文艺复兴早期也都渐渐有成熟。加力的是锻造大块板甲的,减力加速的则是冲压鱼鳞甲片和压铸金银币的。
只不过,中国古代没有冲压货币的需求,不用金币银币,所以很少想到研发这类机器。
中国古代用的铜钱是青铜,青铜是合金,低熔点高脆硬,容易冲压压断,不像金银延展性那么好,如果是冲压纯红铜倒是可以,但也得解决铜钱开孔的问题。将来如果用冲压法铸币,肯定要取消铜钱的孔才好,那样就没法串了。
李素看着张裔用临时措施改良了水力冲压机,暂时又没东西可以冲压,心中就起了这个活泛的心思:能不能以后用纯度比较高的铜,多降低一点锡的比例,铅倒是可以少减一点,这样确保铜变软容易压,到时候直接铸一些分量加倍的大钱……
当然了,他想的绝对不是用“直百钱”那样的办法偷铜盘剥百姓。他要是造个“当十钱”,那至少也要确实有目前五铢钱两倍的直径,这样面积就有四倍,厚度再加一半,基本上相当于六枚现有五铢钱的分量。
然后考虑到钱中间的方孔没了,分量起码再加一半,那就有九枚五铢钱的分量了,廉价的锡含量还略有降低,当十枚五铢钱绝对是很有信用的。一旦钱大了之后,需要的数量就少了,不串也不至于太不方便。
而且考虑到其他诸侯没有掌握冲压铸币技术,刘备阵营铸的新钱可以有更好的防伪性,考虑到这一加成,哪怕到时候一枚钱只有八枚钱的含铜量,应该也能凭借技术防伪性确保信用接受度,还能防止民间把钱熔了——
因为要是钱的价值和它所含的铜的价值完全相等,那么只要铜价上涨,有别的需求要用到铜,比如铸佛道铜像,那铜钱就会快速被熔毁挪用,还白白造成多一轮火耗。
只有给钱加上技术防伪含量,跟金银店加工金银首饰时收“工费”那样,才能让人珍惜成品,不去白白浪费其工艺价值。
有了冲压铸币的大铜钱之后,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以后更容易让朝廷和民间都接受金银币,其他贵金属也能铸币使用而非直接称重。
汉末黄金存量还是有一点的,白银很少,不过没关系,说不定这一世能提前开采到日本的银子呢。这事儿可以指望一下糜竺,如果指望不上的话,将来天下太平了再自己动手。
李素想到这儿,心中总结性地暗忖:“这事儿大王肯定会同意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时机,毕竟朝廷还是天子说了算,皇帝都还在呢,不能急。先做些技术储备,目前这些快速冲压锤只用来做山文甲。
至于到时候兼用有孔钱和无孔钱的理由,倒也容易想——从秦始皇定半两钱开始,圆形铜币之所以要有方孔,一是便于穿孔的实用,二是天圆地方的礼法误区。
如今天人感应都被废除了,而且听徐庶说,阿亮在御前辩天中证明了‘天圆地圆,地绕日动’,那还要什么方孔?地都不是方的了,这理由说出来肯定能通过,新钱就叫‘浑天钱’好了,只有天圆没有地方。”
李素很快琢磨出了一套歪理,逻辑上非常严丝合缝自洽,连他自己都沾沾自喜。
当晚回到僰道的驿馆,李素就把他新想到的脑洞详细记下来,还把背后拿来说服人的哲学理论又完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