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汉和王小石同行的第七天。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一间客栈外面停了七架马车。
这七架马车,车厢车帘的用料看起来都不是太过华贵,但如果有懂得相马的人在这里,一定可以看得出来,拉车的马全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车轮车厢的制造手艺,也都是洛阳名家才能有的水准。
而且这些车驶来的时候居然没有车夫,仿佛只要事先给这些拉车的马定下一个目的地,这些马都能自己找路走,该停的时候,也只要最前头那架车里的人,有一些简单的动作,则七架马车都会相继停下。
能把骏马驯养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是光靠时间和耐心就可以做到的,驯马的人,恐怕还要掌握一些足够令旁人引以为奇闻怪谈的技艺。
这样的马,这样的车,当然价值不菲,七架马车就得花整整七千两白银。
六分半堂的第十二位堂主赵铁冷,浑身僵硬的在第一架马车旁边站了足足有半刻钟之后,满头冷汗、无所事事之下,才看出了这些东西,然后心里就是一片悔意。
他如果出门来第一眼看见这些马车的时候,就能够看出这些车的价值,当然也会立刻联想到,这些车的主人应当有不凡的身份,不俗的背景,或至少有不低的武功。
那样的话,刚出门的时候,他就不会那么嚣张的想要一掌拍开这匹碍了前路的马,也就不会莫名其妙的被点了穴道,提心吊胆的等在这里。
“方大哥!”
一声夹杂着火气的呼喊,王小石从客栈里大步踏出来,满脸气愤,急声道,“我细细的搜索过了,客栈上上下下死了三十七个人,另有二十一个伤残的可怜人,七个还在昏迷中的被掳之人。”
其实王小石的年纪,要比方云汉今生还大了一些,只不过方云汉从没有提过自己的年龄,一路走来又显得极为老成,王小石就只当他功力高深,外貌才显得格外年轻,视之如兄。
此时他把客栈里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脸上怒气更甚,还有一种哀怜之情,继续说道,“那些伤残的人都是被人下了狠手,用刀剑切断手足,剪掉舌头,还有的人,皮肤被烫了之后裹上猴子的皮,或是身体被折磨的畸形,装在罐子里面,下手的人实在太残忍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王小石目光一直盯着赵铁冷,显然怀疑他就是做这些事情的人。
赵铁冷感受到这种逼视,脸上的汗珠越滚越大,直担心这个年轻人一怒之下就要拔剑把他砍了。
好在王小石并不是这种莽撞的人,坐在马车里的人,似乎也有心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赵铁冷只觉得自己哑穴上忽然有风扫过,四肢还是僵硬,但好歹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他舌头一动,第一句话就是大呼:“你们不要乱来,我是六分半堂的第十二堂主。”
报出自己的身份之后,赵铁冷就顿了一下,想要观察一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任何人听到六分半堂四个字,都应该有些不同寻常的反应的。
因为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是如今大宋境内影响力最大的两个帮派。
这两个组织的总部都位于京城,跟京城里的高官显贵关系很深,势力的爪牙分布到大宋各地,就连位高权重,宦海沉浮的太师蔡京、相爷傅宗书等,也要对这两个组织另眼相看。
出来闯荡江湖的人,可能不知道当地的捕头叫什么名字,可能不关心京城里刑部的主事者是谁,却一定听说过六分半堂,更应该知道六分半堂,从总堂主雷损以下,一共只有十二位堂主。
六分半堂第十二堂主的身份,放到哪里都足以叫人大吃一惊,整肃以待了。
可赵铁冷说出这句话之后,马车里的人全无反应,王小石更急迫斥问:“所以客栈里的惨事,真是你做下的?”
“不!”
赵铁冷站在第一辆马车的马腹旁,侧对着站在客栈门口的王小石,只能斜着眼睛察言观色,发现对方的关注点在哪里之后,立刻斩钉截铁的予以否认,并一口气把楼里一些人的身份揭露出来,道,“那客栈二楼的人里面,有走马卖解这一行的龙头老大厉单、厉蕉红,还有黄鹤楼一带的流氓头子,过山虎沈恒、虎前狐李越等等。”
“下手弄残那些人的是厉氏兄妹,他们走江湖耍把戏,靠把那些手脚健全的人弄成畸形怪状的样子,哄骗过路围观者的怜惜,骗取钱财。”
“下手迷昏、掳人的,则是沈、李二人和他们的手下。”
赵铁冷连珠箭一般说着这些人的身份,脸上竟表露出一股正气来,他这个人本来就长得四四方方,手脚是方的,脸也是方的,甚至好像连眼睛也是方的,做出这幅姿态之后,若是不认识的人,下意识的就会觉得这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他正气凛然道:“我正是知道了他们做的这些作奸犯科,天怒人怨的事情,才义愤填膺,出手将他们通通铲除!”
“只因为杀了这些杂碎之后,出门的时候,心里怒气还不能完全平息,这才冒犯了两位的车架,还望两位海涵。”
这人真是一副好汉子的模样,说出的话,似乎情理上也都说得通。
王小石听了,有些迟疑,却听马车旁边又传来一声闷哼,他就举目望去。
第一辆马车边上,赵铁冷的右后方,相距不到三尺的地方,确实还有一个人。
这人原本是追着赵铁冷出来的,方云汉隔空以剑指点了赵铁冷几处穴位之后,见这人刀势不停,就顺手把此人也点住。
当时王小石因为闻到客栈里传出来的血腥气,从第七辆马车上下来,直奔客栈之中,没有细看,此时一眼看去,不由呆了一呆。
这个提着一柄短刀的人,虽然穿着男装,却明显是个娇俏的女儿家,一双薄刀似的柳眉,眉如朱樱,月光照在脸上,明亮处白似美玉,眼眶、鼻翼等小巧的阴暗处,也显柔倩。
王小石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脱口道:“你哼什么?”
那女扮男装的人又哼了一声。
王小石这才醒悟过来,她也被点着穴,只能用鼻腔发出一些气音,甚至连这闷哼也显得很低弱,根本回答不了,他这话问得是有些傻了。
“她既然哼声,当然是有不同的话要说。”车帘子被挑起一角,探出半截乌沉刀鞘,在女子肩上轻触。
这少女哑穴一解,立刻先要开口痛骂车里的人,却只发出了高昂的半声“你——”,就又发不出声音来了,美目瞪圆如杏,嘴巴张了又张。
王小石看着,忽然觉得她现在像是一只美丽的……呆头鹅。
她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现在困窘的模样,顿时气得满面涨红。
那刀鞘仍然压在她肩上,车帘遮挡、无人能见的昏暗车厢里,方云汉懒散的靠坐着,轻巧的握着刀柄,慢悠悠的道:“我解你的哑穴,是要用你的话,印证这人所说真假,你开口吐出的词句里面,但凡有一句废话,我就让你多哑一个时辰。”
少女皓白的齿咬着樱唇,用力到令人不忍,过了片刻,才重重的又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