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夷光困惑地道:“可是杀我爹的不是越太子啊,我心里一直记着那个凶手的模样,大叔是吴国第一勇士,夷光以后要跟着你,学习你的武艺,长大后回去杀掉那个人替爹报仇。”
庆忌摇摇头,轻轻说道:“傻孩子,那个人只是一个供人驱役的小卒,就象你手中的这柄鲁削,杀不杀人,杀什么人,不是他自己能够作主的,真正的凶手不是他,而是指使他的人。你现在还不明白,但是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施夷光目光一闪,一双小拳头渐渐攥紧,她虽然还不是很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却已经有些明白庆忌所指了:“大叔是说,越太子勾践才是我的仇人?”
“嗯!”庆忌握了握她的小手:“但是你不需要学些打打杀杀的功夫,你只要记着,今天他虽然逃回了越国,但是总有一天,大叔会再抓住他,用他的项上人头,祭奠你爹的亡灵!”
范蠡和文种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凛凛之意。庆忌这一句暗含杀机的话,已经足够让这两个智者揣测出其中蕴含的太多含意。就这一句话,今后吴国对越国的政治、军事、外交等诸方面的动向,他们心中已经明确了一个大致的框架。
这样的国策,必然是吴国的最高机密,庆忌对他们两个刚刚逃到吴国来的楚人完全没有避讳,很坦率地让他们洞悉了自己的野心,这是一种推心置腹的信任,但是这是否也意味着,如果他们不能为庆忌所用,那么便连生离吴国都已变成不可能?
※※※
“相国,司徒,寡人今日留下两位,是为了一桩大事。”
回到宫中,庆忌安排了范蠡、文种和夷光去洗漱进食,然后立即召见了早已受命留下的相国孙武和大司徒掩余,兴奋地道:“范蠡与文种自楚国来投靠寡人了,寡人欲予二人以重任,因此要和你们先商议一下。”
掩余担心地道:“大王,这两个人乃是楚国逃臣,如今楚国当权的乃是令尹费无忌,我们前不久刚刚与楚国因为掳宝被焚之事而交恶,如果再容留楚国逃臣,岂不更让尹费无忌心生怨愤?”
庆忌笑道:“别的事么,寡人还可以给那费无忌几分面子。只是范蠡、文种可不同寻常,寡人能得这两位高贤大才为我所用,便是得罪了十个费无忌,那也是值得的。”
孙武略一犹豫,拱手问道:“大王如此推崇,却不知这两人才学到底如何?”
庆忌双眉一展,朗声说道:“这两个人么,文足以安邦,武足以定国!”
孙武听了这样的评价,不由怵然一惊。说起来,孙武做为后世推崇的兵圣,其能力主要体现在军事战略战术的运用上,而范蠡、文种在调兵遣将、具体的战术运用上可能远逊于孙武,但是他们在宏观的战略部署上,能把政治、经济、外交等诸方面完美地与军事意图配合起来,他们制定一项跨度达数十年的政治战略、军事战略时也能放眼全局,举重若轻,这份能力就非孙武所能及了。
可是两人现在仍藉藉无名,从未闻达于外,也没见他们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功业,庆忌贸然说出这句话,便连孙武这样心胸豁达,绝非没有容人之量的君子心里都感觉有些不舒服起来。
掩余更是不服,立即说道:“大王是不是过于赞誉了?他们两人来此之前不过是楚国一中大夫,所治之地最大没有超过一县之地,且未闻其政绩如何卓著,大王何以笃定他们便有安邦之才?说到武能定国,更是从不曾听过这两人的勇武,公子光伐楚,楚师勤王,前前后后战阵无数,更不见他二人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
庆忌道:“能治一县者,未必能治一国;善治一国者,也未必善治一县。何况楚国朝廷奸佞当道,哪有他们施展的机会?说到武勇,这两人的确是不擅武力,在寡人手下他们两人联手恐怕也不是三合之敌,不过……上兵伐谋,却非逞匹夫之勇。”
孙武听了这句“上兵伐谋”,眼中不禁闪过一丝笑意,他此时已经开始着手写作兵书,草拟的稿子曾给庆忌看过,庆忌这句“上兵伐谋”正是引用了他正处于草创阶段的兵书“谋攻篇”中开头的第一句话。
孙武暗暗自忖:“依大王所言,这两人该是谋略型的统帅人才了?他们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于大王霸业自然大有助益,便是得罪了一个费无忌也是值得的。可是……这两人胸中真有如此丘壑吗?从不曾见过他们有何惊人才干,又不曾立过什么大功,若是贸然授予要职,朝中百官必难以心服,就算这二人确有一身才学,若是各部官员不予配合,多方滋扰,他们也难建政绩,那时各部官员再参劾攻击,恐怕他们便要职位不保。大王求贤若渴固然是好事,不过如此关爱,对他们恐怕是祸非福呢。”
想到这里,孙武进言道:“大王的话臣不敢置疑。但臣仍不赞成他们甫到吴国便委以重任。”
“喔?”庆忌瞟了他一眼:“说说你的理由。”
“是!”孙武鼓起勇气道:“为官者,自然要看他的品行、能力。然而,统帅一部,上承下达,主官的威望、资历也是他驾驭属下,达成王命的重要保障。这两个人本是楚人,刚刚投奔大王便委以要职,他们既无根基亦无威望,不能驾驭部属,且易招来同僚之妒,大王既如此器重他们,过份的关爱便反而是害了他们了。”
庆忌哈哈大笑起来:“很好,长卿终于不再拐弯抹脚的和寡人说话了。嗯,寡人要的就是你这个劲儿,咱们君臣情同兄弟,如果说话还要藏头露尾的,实在无趣的很。”
他笑容一收,正色道:“当日寡人一见长卿,便知长卿之才可力挽狂澜,砥柱中流,便立即拜为大将,那时长卿亦是刚刚投奔寡人的齐人,且不曾带过兵,不曾名显于天下,寡人何曾有过犹豫?
飞狐谷人马,是寡人收复吴国一支至关重要的力量,但是长卿投奔寡人不过两月,寡人便赶赴卫国,将这支人马全部交给了你,甚至伐吴之时,寡人远在楚国,这支军队大事仍然全部由你作主,长卿可曾让寡人失望?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寡人对范蠡、文种的才干和投效之后的忠诚,便如当初对长卿一般绝对信任。”
孙武心中一丝感动,眼睛湿润了起来。庆忌在卫国那些日子,他独自一人领兵于飞狐谷,未尝没有想过这些事。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庆忌只与他谈过一席话,便肯把对他自己来说至关重要的一支武装如此信赖地交给自己一个从来没有带过兵的人来训练,为什么自己一个投到他门下不过一两个月的齐人,庆忌远赴卫国时就能放心地把调度指挥的一切大权全部交给自己。
当他带领这支军队义无反顾地杀奔吴国时,他的心中始终只萦绕着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
即便那段腥风血雨的日子已成为过去,他每每想起仍是激动万分。此时听庆忌亲口说起,一股暖流充溢着他的肺腑,他忽然有些理解庆忌的作法了。
庆忌对掩余和孙武正容道:“这两个人的才识勿庸质疑,这份识人之明寡人还是有的。长卿的担心虽不无道理,但是寡人执意马上对他们委以重任,亦有寡人的考虑。其一,是对范蠡、文种而言,他们在楚国郁郁不得志,又遭费无忌陷害,险些葬送了性命,如果到了吴国,寡人能厚待他们,委以重任,必能使他们对寡人竭尽忠诚,为吴国效力。况且,他们在楚国时已位居中大夫,虽是散秩闲职,毕竟级别不低,寡人既不能贸然提拔他们为上卿,若再不委以重任,何以彰显寡人的信任?
其二,我吴国宣布垦荒田制以来,到昨天为止,自各国投奔我国的百姓已计一千八百余户,男女老幼共计六千五百多人,但是他们都是农夫匠人,并无一个士子。吴国同时颁布了广开言路,由士族之中量才取用聘任为官的国策,迄今为止,国内士族自荐者踊跃,诸侯之地的士族却仍在观望,尚无一人投奔我吴国。试想,若是这两位在楚国只官居县尹、县司马的大夫在我吴国能得重任,那么将吸引来多少天下英才?”
掩余和孙武听到这里,目光已经亮了起来。这个时候还没有燕昭王筑黄金台吸纳天下英才的事情,但庆忌这个作法能起多大作用,即便没有燕照王的例子,掩余和孙武也能想象的出来。
庆忌又道:“因此,寡人才决定,要么不用,用便一定要委其重任。长卿所虑的问题,寡人也有应对之法。”
他笑了笑,说道:“掩余王叔、长卿,你二人是寡人最信任的朝中重臣,且为人宽厚,有君子之风,避免他们得授要职后,却为人所妒,部属阳奉阴违、同僚拆桥下绊。我想把这两个人分别安排到你们身边,做你们的副手,有你们扶持照顾,相信没有人敢故意刁难他们。”
掩余与孙武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叉手施礼道:“臣遵大王旨意,必不负大王所托。”
“甚好!”庆忌欣然道:“既如此,明日寡人临朝时便下谕,范蠡官封少宰,辅助相国;文种封少司徒,辅助大司徒;二人皆为介卿,与三公六卿有共议朝政之权!”
※※※
“夷光,喜不喜欢这里?”
庆忌牵着施夷光的手,漫步在吴王宫中。沐浴之后的施夷光,一袭柔软光滑的丝质小衣,秀发披散在肩后,唇白齿红,目朗神清,宛若粉妆玉琢,极是可爱。
“嗯,好漂亮,这就是大叔……大王的家?”
进宫时被范蠡再三叮嘱,她已晓得在这儿不能叫庆忌大叔了。她在乡下穿惯了草鞋,此时白白嫩嫩的脚丫趿了一双高齿木屐,走得踢踢踏踏的十分小心,生怕会跌倒在地,于是一只小手便紧紧攥住了庆忌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