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毕竟是老言官了,心里有数,只要弹劾内容有实有据,对方势力再大,也不能把自己怎样……因为如果在道理上站得住脚,徐阁老肯定会为自己撑腰,对方也不能玩阴的。
如此想过,胡应嘉拿定了主意,目光扫过众人,一捏老鼠须似的胡子,唱起高调道:“平时都是怎么教你们的,我们做言官的,平生只服一个‘理’字,他要是占住理,虽微末小吏,我等也敬而远之;他要是不占理,哼哼,哪怕是公卿权臣,我们也要仗义执言!”顿一顿道:“正所谓,为道义……何惧生死!”
“好!说的太好了!”众人一片叫好道:“我们唯您的马首是瞻!”
“不必了!”胡应嘉豪气道:“此去不知祸福,还是我一人来吧!”
“也好。”众人纷纷点头道:“科长出马、一个顶俩,我们就为你摇旗呐喊吧!”
“……”胡应嘉这个郁闷啊,心说你们这群不仗义的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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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心里郁闷,但胡应嘉已是骑虎难下,只好回家去构思弹劾的内容。他知道,别人之所以不积极,是因为看不到希望。他的脖子上,长得也不是韭菜,割了还能再生出来。也不敢信口雌黄,非得抓住杨博的把柄才敢动手。
于是回到家里,他就把自己往书房里一关,拿着那份吏部下发的处分名单,正过去、反过来,想看出点端倪来。结果还真让他看出来了——这一次的京察,算得上雷厉风行了,连御史、给事中都降黜了,各门各派或多或少,全都遭了折损。可偏偏有一类人,竟然毫毛都没动一根,那就是杨博的同乡,那帮子山西官员,竟没有一个被降黜的!
当胡应嘉发现这个惊人的秘密后,顿时拍案而起,一双肿眼泡闪闪发亮道:“好你个杨老西儿,装得像个正人君子,把我们的人都撸下去了,可是对你的同乡却百般庇护,这还了得?还真以为我们是随你捏的软柿子?!”他登时就兴奋了:“什么杨博、什么高拱,别人怕你们俺可不怕,因为俺爹给起的名字好啊,应嘉赢家,俺这一辈子都是赢家!”
说完就让老婆摆上酒菜,乐滋滋的喝起了小酒,心说明儿去衙门,把这个发现一亮,全都他妈的震倒,还不乖乖地跟我一起上书?倒要看你们什么嘴脸对我?
但转念一想,自己福至心灵,好容易发现的秘密,凭什么便宜他们?索性自己上疏,这样天大的名声都是自个的,让他们仰望去吧!于是拿定了主意,连夜写了奏本,翌日一早便递了上去。
现在与严嵩时期最大的区别在于,徐阁老十分注重保护言路,他几次三番重申,谁也不准私扣、拖延言官的奏章,必须保证第一时间进呈御览……当然,小蜜蜂哪有闲工夫看,所以其实是送到内阁手中。
而且秉承‘以用舍刑赏还公论’的精神,他恢复了中断几十年的奏章制度……本朝大臣向皇帝上的奏疏,按制都是一式两份的,除了要批复的一份之外,另外一份要向外廷公布,给那些大臣们言官们讨论。其意图就是让他们知道,并允许对这个事情有意见的人,也向皇帝发表看法。
这种制度如果认真执行,显然对高官重臣,乃至皇帝是个强力的约束,使他们不能为所欲为、更无法强奸民意。但也显然不讨皇帝和重臣们的喜欢,事实上官儿越大,遭到的弹劾也就越多,内阁大臣几乎个个体无完肤,皇帝更是浑身弹孔。当嘉靖做了皇帝,他哪能受得了这个,于是叫停了这个制度,命通政司需先将奏章交御览,再由圣意决定是否公开。
现在这个制度被徐阁老重开,所以当天中午,吏部就收到了通政使司抄送的‘胡应嘉弹劾杨博疏’,疏中说杨博‘公报私仇、庇护乡里’!是为了包庇山西同乡,且为了泄私愤而罢黜言官的,要求朝廷严惩这种公器私用、党同伐异的行为,并取消这次京察的结果,留下被处分的官员!
得知这一情况时,杨博正在与两位侍郎,四位郎中开会,讨论如何填补京察后的空缺事宜。看到胡应嘉的弹劾奏章后,老杨博默然不语,似乎在埋怨自己,一辈子在打雁,想不到老了老了,反被雁啄了眼。竟犯下这种低级错误,结果授人以柄!
陆光祖的表情有些局促,他其实早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出于某种目的,没有提醒杨博。现在果然触发了隐患,也不知杨博会不会怪罪自己。
好在杨博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是懊恼自己,怎会如此的大意呢?总想着这个有情分、那个有亲缘,结果一次次的手软,到最后一个也没勾掉……人不是神,总会有犯错误的时候,只是这次杨博这错误,犯得有些不是时候。
看老尚书渊默,众人心说看来这回是被卡住脖子,没法言语了。吏部左侍郎吴岳,是杨博多年的老友,托了老杨的福,刚从南京调回来。所以别人能看笑话,吴岳不能,他得助杨博一臂之力!
“真是岂有此理!区区科道官,竟敢要求留任,因考察被罢黜的官员!这可有先例!莫不是纲纪都要乱掉了?”吴岳于是愤慨道:“那些官员的劣行,各个都查有实据,现在非但不自省,反倒质疑起咱们吏部的工作来了!”这就叫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吴侍郎把胡应嘉对杨博的弹劾,说成是言官们对吏部的挑衅,性质立刻不一样了。
这下众人只好纷纷发言,谴责这种无端的诽谤,最后经过一番商量,决定由吴岳代表吏部出面,去内阁表示强烈抗议,为本部和尚书大人讨回公道。
于是当天下午,吴岳便坐轿来到内阁,他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绝对的老资格。虽然年纪一大把,但依然保持着山东大汉的大嗓门,一见了徐阶就大声道:“徐阁老,这事儿你可得管一管啊!”震得徐阶耳膜发痒,还得满脸笑容道:“什么事儿啊,把老哥气成这样……”吴岳比他大两岁。
“那个姓胡竟要推翻京察的结果,阁老知道了吗?”吴岳大声道:“阁老啊,您不能因为他姓胡,就允许他胡说八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