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例会继续举行。
“礼部尚书赵贞吉上书言三事。”今日当值的李春芳轻言慢语道:“一请削夺故真人邵元节、陶仲文等官爵及诰命,毁卧碑牌坊,籍其田宅;二请尽毁西苑诸新建及在建斋醮宫殿;三请罢先帝赐天下藩王‘真人’之号。”这三事一旦照准,必然天下哗然,但因其皆出自遗诏精神,谁也反对不得,赵大洲不愧是赵大洲,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精准热烈,一下就能重树威名。
“早就该这么办!”张居正第一个表示赞同道:“首先,清算邵、陶二道士,可警醒天下妄想以佞幸进身之辈;第二个,西苑乃是皇家禁苑,现在却全都是‘玉熙宫’、‘玄都观’之类的道士宫观,不成体统。不过没必要拆除,又是一笔开销不说,那么多上好的材料建成的宫观,毁之可惜。其实愚以为,只需将那些匾额摘下,给这些宫观换个名字,再撤尽斋醮法器,便能派上别的用场,何必要拆毁呢?”
听了张居正对西苑宫观的修正意见,众人纷纷点头,都说这才是正办。
“第三个更是极有必要。”见碰了头彩,张居正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当初先帝热衷修玄,诸藩王逢君之好,纷纷信奉道教,请求真人封号,比如我家乡的辽王,就得了‘清微忠教真人’的封号。如果他们只是奉承先帝也罢,却有一些个心怀叵测的藩王,借着这个名头,大肆召集方术逋逃之人,惑民耳目。还隔三岔五就离开封地,说是去江西龙虎山去拜访张天师。但实际上,求仙访道只是堂皇的名义,他具体出去干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按《大明律》规定,宗室藩王没有皇帝的恩准,是不得离开封地半步的,违者要削为庶民。辽王虽有‘清微忠教真人’这块护身符,嘉靖在时没人敢追究,但他毕竟是触犯了祖训律法,且至今也未曾收敛。张居正把这茬捅出来,还指桑骂槐的捕风捉影。众人不由猜测,他如此夸大其词,到底和那辽王有何过节?
不过虽然他是大学士,仅凭这点莫须有的罪名,还奈何不得一位亲王……可能他只是看不惯,故而多发了几句牢骚罢了。
但这只是高拱、陈以勤这样的忠厚长者的想法,其余人虽然不知道张居正会如何去做,不过都知道,他已经盯上辽王了……
听完张居正的一番说法,徐阶点点头,看看诸公道:“如果没有异议,就照准吧。”
“元翁,下官也基本赞同礼部的观点,但对邵元节、陶仲文的追惩似乎不宜太重。”沈默声音低沉道:“一者,方士和道士受宠的原因,是先帝痴迷修玄,终嘉靖一朝,先有后十余名道士入主朝天观,其中邵元节和陶仲文算是名声比较好的,前后在朝三十年,并未有显著恶行;二者,两人久伴帝侧,对朝廷秘辛知之甚详,难免会将其传之子孙。倘若对其追惩太狠,难免其子弟会散播谣言,到时候天子秘辛昭之天下,近臣行止传为笑谈;若有那心怀叵测之人添油加醋,还不知朝廷脸面会损害成什么样呢。”说着轻叹一声道:“愚以为彻底清算得不偿失,不如只削其官职、封号,同样可以警醒世人,又能让其子弟心怀敬畏,不敢造次……”
沈默此言一出,别人尚好,徐阶的心中咯噔一声,因为当初为了和严嵩争宠,自己身为宰辅大臣,整天写青词、试丹药不说,还要经常披发跣足、头戴草环,跟着皇帝一起跳大神……像这样不堪入目的事情,在自己赞修玄的十几年里,可以说数不胜数。至今回想起来,每每都是大汗满身、羞愤欲绝。如果真要大白于天下,自己哪还有脸在朝堂立足?只能找棵歪脖树吊死了。
“唔,也有些道理。”徐阶擦擦额头的冷汗,见众人再无异议,便干笑两声道:“那就按照太岳和江南的意思票拟吧。”
冒着损害自己名声的风险,终于把陶天师的家族保全下来了,沈默不禁轻舒口气。这是他自失声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其实他完全可以不插这一嗓子,因为当初与陶仲文只是口头之约,并未有任何证据留下,如果他这时装聋作哑,也没有人能指责他什么。但沈默不会这样,既然答应了人家,他就不会赖账。哪怕陶仲文已经死去多年,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事,他也不会忘记,当年玉熙宫中,紫金炉边,自己许下会照顾陶仲文家人承诺……
反过来想一想,这又何尝不是陶天师识人之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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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还有一件事情,看着影响不大,但意义极其深远。那就是张居正总结正德、嘉靖两朝以来的财政积弊,结合自己对现实的思考,郑重提出了《陈积弊疏》:
在奏疏中,他明确指出——在现今,国库的主要收入是田赋,朝廷惟有将田赋把握在手,才谈到整理财政,继而谈到富国。然而自嘉靖以来,当国者政以贿成,吏朘民膏以媚权门,而继秉国者又务一切姑息之政,以成兼并之私。
结果致使——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匮民穷,病实在此。臣窃以为贿政之弊易治也,姑息之弊难治也。何也?政之贿,惟惩贪而已,至于姑息之政,依法为私,割上为己,据臣所知,豪家田占天下七成,又不以时纳。黎庶以三成之田,奉文武、禄宗室、饷边军、供国用,民焉能不疲?国焉能不贫?!
今明天子垂拱而御,诸贤臣倾力相辅。假令仲尼为相,由、求佐之,恐亦无以逾此矣。所以刷新政治,壮根本之图,设安攘之策,倡节俭之风,兴礼义之教,正在此时。臣也不才,斗胆奏请整理天下田赋。其首重约己敦素、杜绝贿门、痛惩贪墨、所以救贿政之弊也;查刷宿弊,清理通欠,严治侵渔揽纳之奸,所以砭姑息之政也。上损则下益,私门闭则公室强。故惩贪吏者所以足民也,理逋负者所以足国也。则官民两足,上下俱益!隆庆开元,天下归心!
这篇奏疏,是张居正革除财政弊端的宣言,说法并不新鲜,但他和别人最大的不同是,人家只说不做,他却说了就要去做!紧接着又上了一道《奏请整理田亩疏》,疏中明确提出,要求各省清理积欠田赋——嘉靖三十八年以前的积欠,一概豁免;四十二年以前的积欠,免三征七。之后的积欠,一概如数追缴。追缴不足八分,有司停俸。若是不足六分,则巡抚和巡按御史听纠,府、州、县官听调!
这就不得了了,因为有本事欠赋税的,无一不是大地主、大家族,现在张居正提出要下狠手逼迫官员追缴历年积欠,就是逼着他们向大户动刀啊!
所以此书一上,立刻在内阁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连平素不大发表意见的李春芳都说:“这未免有些操切了吧?”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增加国库收入,弥补岁入、岁出底巨大的差额?”张居正表情坚定道:“可以预见的是,接下来几年,朝廷要频繁向蒙古用兵,仅靠市舶司的关税银是远远不够的,还得从根本上下手,也不用去改革什么,只要能把该收的税收上来,国库才真正富足,连年用兵也支撑得起!”
“催取太急,恐怕百姓会逃亡为乱。”郭朴皱眉道。
“阁老受人蒙蔽!矣此皆乃奸人鼓说以摇上,不可以欺明达之士也!”张居正朗声道:“夫夫民之亡且乱者,咸以贪吏剥下,而上不加恤,豪强兼并,而民贫失所故也!”一针见血的点出了百姓逃亡的真正原因。继续无情揭露道:“今为侵欺隐占者,权豪也,非乃小民!而吾法之所施者奸人也,非良民也!清隐占,则小民免包赔之累,而得守其本业;惩贪墨,则闾阎无剥削之扰,而得以安其田里!如是,民且将额手相庆,何以逃亡为?”说着看看郭朴道:“公博综载籍,究观古今治乱兴亡之故,曾有官清民安,田赋均平而致乱者乎?故凡为此言者,皆奸人鼓说以摇上者也。愿公毋为流言所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