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种形式并不新颖,因为‘坐而论道’是士大夫们的永恒节目,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不知有多少个文社、学院、会所,在定期不定期的搞这种辩论。但三公槐辩论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因为天下所有的辩论也好、交流也罢,总是拘泥于同一学派内部,充其量也就是流派之争,但根子上还是同源同宗的。所以你辩论的水平再高,也是闭门造车,影响了了。
但三公槐辩论不同,它是不同学派,不同思想间的碰撞,不管你是理学门人,还是心学门人,还是法家子弟,还是道家信徒,还是李贽那样无信仰的狂人,只要你名气够大、学问够深,胆子够足,就可以登台与其他学派一辩高下!这个大胆的设想已经提出,便立刻引起了热烈的反响,想要登台的多,看热闹的更多,这一旬一开的三公槐辩论,变成了京城读书人的焦点,能在辩论中获胜,甚至只是表现精彩的,都会立刻名满京城,继而扬名天下。
当然,为了避免辩论变成无意义的争吵,沈默在三公槐辩论之初,便为其立下三原则,一,无论原本什么身份,登台后便只是平等的辩论者;二,不准人身攻击,也不准泛道德论;三,不准诡辩。所有人在登台之前,必须签下这份协议,否则不会获得出场资格。
应该说,沈默的限制还是颇为有效,但也不可能完全杜绝非学术的争辩,尤其是论战双方有宿怨,或在政治上对立严重。都会引发这种争端,比如说陈以勤那次。原本是好端端的学术争鸣,但对方有一个景王的老师,在不停鼓吹景王爷天命所归,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言语间还有诋毁裕王之意。
陈以勤本就是个火暴脾气,不由十分生气,便决意驳一驳这狂徒,轮到他发言的时候,陈以勤朝那景王的老师作个揖道:“您老说了很多,说得也很精彩,但……这些话最好以后不要再讲。”
那人原本还在得意,一下气得胡子都翘起来,怒道:“皇上还没有立你们家王爷为太子呢,我爱说什么,你都管不着!”
“错!”陈以勤一脸肃穆的朗声道:“国本早就默定了!裕王殿下讳载垕,垕从后从土,首出九域,此君意也!”此言一出,石破天惊,三公槐前一下子鸦雀无声,全场都是张大的嘴巴,若有鸟群飞过,必能让很多人品尝到新鲜的鸟粪滋味。
陈以勤的解释太大胆了!但确实合情在理,那‘垕’字是土字上有一后,后在远古是国君的称谓,后在土上是表示君有大地。中国这块大地又被古人理想为九州、九域。所以陈以勤以‘垕’的解释挥发开来,接着又道:“天降流星,上有八字天书‘皇天后土,日月永照’,皇天是皇帝天子,后土为垕,天子在前,载垕在后,实乃天意也。”说着一脸郑重的对那景王老师道:“圣心天意都如此了,您怎么还有别的想法?”
“你你……”那景王老师憋了半晌,终于憋出句道:“仅凭着臆想杜撰,就敢妄言国本?”
“要不是你在那里信口雌黄。”陈以勤轻蔑道:“我怎么会说这番话呢?我还要说,‘圳’是什么?田边水沟尔,能与‘垕’同日而语吗?”那景王老师无言以对,借口身体不适提前退场,结束了这场变了调的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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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以勤在三公槐辩论上的惊人之言,一下子点醒了很多人,许多人都认为,一般人给儿子起名,都要仔细推敲,更不要说皇帝为皇子命名了,那是绝对不会马虎的。所以他们真的相信陈以勤的说法,认为裕王殿下的名字,绝对是含有深意的。
终于,在被动了将近一年之后,裕王逆转了形势,在与景王的竞争中,重新占据了上风!
但高拱他们的弦仍然紧绷着,因为还没到松口气的时候——一方面,陈以勤的言论太过大胆了,万一皇帝不高兴,可能会连累王爷。二来,王爷的世子还在李娘娘的肚子里,能不能如愿降生还不一定,能不能带把也只在五五之数。
可聊以自慰的是,陈以勤一直平安无事……据说景王的人,已经向皇帝狠狠告过状了,嘉靖不可能不知道三公槐的事情,但并没有降罪,甚至没有申斥他,是不是默认了陈以勤这种说法呢?至少在很多人眼里,是这样的。
于是局面好像清晰起来,裕王成为继承大统的必然人选,但又充满了不确定,生不出世子,希望再大也都是枉然。
将希望建立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是件多么不靠谱的事儿啊,但又别无选择。高拱几人除了烧香拜佛、祷告上苍保佑外,只能督促裕王爷恩泽兼施,以求广种薄收……这也是当初他们的打算,只要多怀上几个,那就一定能生出世子来的。
对于师傅们的这种要求,裕王是很开心的,于是每日穿插于花丛之中,辛勤的耕耘起来,不喊苦也不喊累,显出对此事异乎寻常的热情。高拱他们虽然觉着这样不妥,但当前的重中之重,是保证王爷能生出儿子来,至于身体,还是以后慢慢养吧。
在沈默的亲自安排下,裕王府加强了戒备,尤其是内控措施,有身孕的妃子将会受到全天候、全方位的保护,衣食用具都必须先经过从北镇抚司请的用毒高手检验,没有问题了才能送到妃子那里。还为其配备了专门的妇科大夫,全程跟踪母子健康状况,有问题早发现早治疗,力保胎儿顺利发育。
他们甚至还请了法师入住王府,防备有居心不良之人,下蛊诅咒未出世的世子,绝对是如临大敌、全府戒备!
日子一天天过去,所有人都在等待中煎熬,每个人的弦都绷得越来越紧……不紧也不行,因为仅仅一个六月里,他们便粉碎了五起意图对裕王或李妃不利的阴谋。虽然他们干得很棒,但只要有一次没防住,一切的努力都将白费,所以大家的压力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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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迎来了酷热的夏天,北京的夏天非常不友好,太阳毫无顾忌的直射地面,将树叶、黄狗,还有人们的心情都晒蔫了,热得人无处躲藏。哪怕是在通风的屋里,也是动一动就出汗,什么也干不成;沈默真羡慕三个儿子,可以整天泡在浴池里玩水,他却还得每日顶着烈日出去上班,且还得时刻保持翰林掌院的风度,只要出门就得穿戴整齐,仪容丝毫不乱,其痛苦不啻于上刑。
若菡见他起了一身痱子,心疼的不行,问他可不可以歇歇,沈默苦笑着摇头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徐阁老正整顿吏治呢,我可不能往枪口上撞。”
“他整顿吏治,跟你们翰林院有何关系?”若菡不解地问道:“你不是说,翰林院是清静之地,与是非无染吗?”
“唉,那些科道言官,还管我是哪儿的?都在那盯着呢,就等着我出篓子呢。”沈默郁闷的叹口气道:“现在徐阁老广开言路,命言者无罪,终于让那些人又活跃起来;他们是铆足了劲儿上本,大到贪污渎职、小到随地吐痰,没有他们不管的事儿,逮着了就是一本,弹不倒你也让你难受半天。”说着笑笑道:“听说徐阁老也被弹劾了好几本,不得不连连上书自辩。”大明朝的惯例,只要有人弹劾你,就必须上书自辩,甚至还得主动停职在家,等待最终调查结果出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才能回去上班。
但在严嵩当政时期,内阁下令禁止官员私自脱离本职,否则以玩忽职守论,要不沈默真想主动招惹几个不痛不痒的奏本,好名正言顺的在家歇着。
若菡闻言笑道:“徐阁老这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亏着你们当初还对他的决定大加赞扬呢。”
“呵呵……”沈默笑笑道:“即使到今天,我也依然要说,单凭这一点,徐阶就比严嵩强多了。”
“为什么?”若菡奇怪道:“把你们整天弄得紧张兮兮,难道就是好了吗?”
“就是好。”沈默拿起官帽,端正的戴上道:“你不能只看到言官们胡搅蛮缠的一面,还得看到他们的好处,他们就像鞭子一样,让懒散日久的官员重新干练起来;让毫无敬畏的官员终于有了害怕的东西,这是金子都换不来的。”说着淡淡一笑道:“所以有点副产品,是可以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