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高拱的质问,张居正连忙敛住笑,抱拳道:“王爷,部堂,在下失礼了……”
裕王的性子十分随和,摇摇头道:“无妨,张师傅随意就是。”
张居正解释道:“在下想起了进门前,江南兄对我说过的一番话。”
“什么话?”众人的目光都转向沈默,沈默苦笑着摊摊肩膀,意思是你们别看我呀,我哪知道自己说得哪一句。
还是张居正道:“江南对我说,那些现在着急捧臭脚,做文章的人,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只误了卿卿前程。”
“为何?”众人又看向沈默道。
沈默微微一笑道:“敢问诸位大人,陛下的那番话,可见诸任何诏书谕旨了?”
“当然没有……”众人摇头道:“除非陛下心意已决,真要那么做了,才可能降下圣谕的。”
“那就是无凭无据了?”沈默淡淡笑道:“仅凭着空穴来风,便争先恐后的上本保奏嗣君,唯恐少了自己的拥立之功,未免也太薄情势利了吧?皇上心里会好受吗?”
众人一下不作声了。他们也知道,嘉靖帝是个极聪明难猜的皇帝,不能指望他跟大臣们掏心窝子,现在看到那么多人捧景王的臭脚,竟都盼着一代新人换旧人,心里怕真是不好受。
“那皇上说那番话,到底什么意思?”陈以勤不服气道:“君无戏言,现在这话已经传出禁宫了,知道的人不在少数,总不会是逗着大家玩罢。”
“当然不是逗大家玩。”沈默摇头笑道:“而是试探群臣的态度,皇上确实想看到群臣纷纷上表,但绝不是举荐新君,而是……”
“而是劝陛下打消念头。”张居正接着道:“陛下春秋正盛,不过因龙体微恙,或有一二内禅之心,但无论百官是支持还是反对,这个念头都会很快打消!谁要是看不清这一点,而轻举妄动,指定没有好果子吃。”
其实归根结底,看看自秦汉至今,除了压根没当过皇帝的刘太公,有哪个太上皇不是备受冷落,郁郁而终?天家无父子,这句话裕王体会最深,试问嘉靖那么刻薄寡恩的对待儿子,又凭什么有信心,指望当了皇帝的儿子,会对自己百般孝顺呢?
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嘉靖都绝不会松开手中的权柄,这道理原本不难想通,但一犬吠人、百犬吠声,见到有人上本,群臣便唯恐落人之后。也不是所有人都想不明白,但更存着侥幸心理,觉着法不责众,不上白不上,这才造成今日局面。
但这也印证了,这一年多来,裕王人望的流失有多严重,原本支持他的清流官员们,也因为他迟迟无后,而偏向景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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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张居正的开解,裕王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问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既然都说了,那就上本吧。”陈以勤道:“他们不挽留皇上,咱们留。”
“不妥不妥。”高拱摇头道:“咱们的身份特殊,贸然上书的话。难免会被认为有私心,怕为皇上不喜。”众人深以为然,这时候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听师傅们议来议去,又议论回起点了,裕王有些沮丧,望着沈默道:“沈师傅,你怎么也不说话呀,到底该怎样,给孤出个主意吧?”
高拱也道:“是啊,江南,咱们这些人里,就你注意多,可不能装哑巴。”
沈默笑笑道:“什么办法,都不如王爷快快诞下世子。”为什么现在景王爷甚嚣尘上?还不是欺负裕王无后吗?
裕王苦着脸道:“这种事可急不得,虽然孤已经可以开戒,但就是再快,也得明年了。”众人也点头道:“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也不敢保证,到时候一定是位世子……”
“拖一时是一时吧。”沈默悠悠道:“陛下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就算不会禅让,但立嗣也迫在眉睫了……”顿一顿道:“一旦让景王抢了先,那说什么都没用了。”事情确实很紧急了,要是裕王输了,在场的五位的仕途将没有一点希望,与其被景王的人肆意凌辱,还不如回家种地去。
这时,书房里的气氛愈加凝重起来,裕王和他的师傅们,都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站在悬崖边,只差半步就完蛋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对我们来说,时间确实最重要。”高拱道:“可怎么赢得时间呢?”众人的目光都望向沈默,想知道计将安出。
“据说但凡大人物,都是天上的星宿,其出生必伴有异相。”沈默悠悠道:“如果出生时没有,也会在怀胎前后有,尤其是帝王,没有谁生而平凡。”
在座人包括裕王,都是很有学问的,自然知道,无论是古来圣贤、王侯将相,往往史书上都记载有异象伴生,或是紫气东来,或是神物降世……比如说本朝太祖,他出生的时候,据说他家屋外是一片红光,邻居们还都以为着火了呢。孔子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据说当地祥云缭绕,一幅极乐世界的景象。由此可知,这肯定是圣人降临人世了。诸葛亮出生的时候就更神了,据说不仅云雾缭绕,而且天空里还仙乐齐鸣,远处云端上更有飞龙隐显,定然是某位天神下凡,可见这些大人物不凡的一生,是早注定的。
这时,裕王却苦着脸道:“孤王出生时,可什么异象都没有,就那么普普通通的降生下来。”意思是,看来我是没有皇帝命了。
几位师傅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高拱对裕王笑道:“殿下请放心,只要您将来真的身登大宝,那就必然生具异象。”
“可明明就是没有嘛。”裕王不理解道。
“说它有它就有,没有也有。”张居正笑道:“王爷,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啊……”裕王惊讶道:“编的啊!”
“不是编的,还能是真的吗?”高拱笑道:“那些不凡,大都是后人穿凿附会捏造出来的,一是为了显示神圣,二是为了愚民尔。”
“也不能说是编的吧……”这时,陈以勤有不同意见了,道:“遍览史书,生具异象者,帝王将相,先哲圣贤,不计其数,难道全都是编的?我觉着还是确有其事的……不然没法解释,这些大人物的大运气,大不凡。”
老实人殷士瞻也道:“是啊,我也觉着,也许有一些是穿凿,但还是有些确有其事的,远的不说,就说我那同乡戚继光,出生时也是红光满屋、云霞满天,十里八乡都能看到……现在证明了,他果然是位不出世的名将。”
“八成当时正火烧云吧?”高拱不以为然道,于是四人分成两方,为生具异象的真假争执起来。
裕王连忙劝住他们,对沈默道:“沈师傅,你觉着呢?”
“也可能有……”沈默道:“也可能没有……”众人心说,这不废话吗?一齐问他道:“那到底有没有?”
“这个谁都不敢说。”沈默笑笑道:“正因为如此,咱们才好干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