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厅角突然响起一个浙江口音道:“这有何难……”马上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大伙儿只见一个戴着狗皮帽子的白胖子,正一脸挑衅的望着那福建举子道:“我随随便便对一个。你看如何?”说着便清清嗓子,拿腔拿调道:“循徊徒彷徨,蒲苇芦草荒;愈念怨悲愁,江浊滚沧浪;遥迢远道返,客宵寒窗宿。铁锁镇铜钟,伶仃佛侧倦!”
他这边念完了,那边也有人记录下来,大家一看,果然是完全符合要求的联边诗,而且通顺有意义——是说诗人心情低沉,漫无目的的出来散心,结果来到深秋的江边,看到满眼枯黄的芦苇,江水浑浊的滚滚而去,使他的心情更加低沉,只好往回走。但在半路上天就黑了,只好在一家庙里投宿,夜里清冷,心中凄苦,只能伴佛而眠。
众人皆道好诗,一下子,不分南北东西中,除了福建士子外,都一个劲儿的叫好……大伙儿也是存心,早看不惯那福建举子的嚣张,想找人压倒他。所以这白胖子一出生,风头便盖过了那福建举子。
只有他边上的年轻人暗暗偷笑,心说:‘言为心声,看来文长兄相思成灰,已经快要为那女人魔怔了,我得尽快帮他促成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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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福建举子愣了一会儿,端详白胖子这一桌片刻,突然笑道:“原来是文名天下的文长先生,学生输得不冤!”说着躬身施礼道:“学生福州末学郑堂,见过文长先生。”
一听这白胖子居然是徐渭,满屋子举人呼啦一声全站起来,登时把方才的意气之争抛在脑后,参观当世大名人为重。徐渭幼年成名,不到二十岁,便已经名扬全国了,与王世贞、李攀龙并称文坛领袖,有‘南徐北王中攀龙’的称谓,在读书人眼里,绝对是偶像级的人物。
“不好玩,不好玩。”如果是被一群姑娘色迷迷地盯着,徐渭定然甘之若饴,可被这帮臭男人火辣辣的看着,他不禁浑身寒毛直竖,大摇其头道:“我是来吃饭的,你们当我不存在好了。”
他的愿望很快得以实现。因为他的暴露,他所坐的一桌,自然成为了焦点,连带着边上幸灾乐祸的沈默,也进入了众人的视线。
便有眼尖的举子认出了他,惊叫道:“天哪,竟然是恩师!”很快引起了一连串的反响,有南直隶的、有浙江、有江西的、湖广的、甚至还有福建的。在确定是沈默本人后,众人纷纷离席,呼啦啦跑过来一片,满脸慕孺的跪在沈默桌前道:“学生拜见恩师!”还有很多易动情的,都是眼圈通红。
沈默这个尴尬呀,刚笑话了徐渭,这下自己也不能幸免了。
这都是因为他在苏州的五年里,花费巨资扩建苏州府学,为学生们联系各大书院,延请名师来苏州客座讲授,不仅不收取一分学费,还给生活困难的学生以补贴、给学业优秀的学生以奖励;他本人也亲力亲为,不论公务多忙,每月都有七八天的时间在书院中度过,或是讲学,或是解惑,或是为学生们处理生活上的困难。更难得的是,他还没有狭隘的地域观念,十分欢迎外地士子前来游学,并给予本地士子同样的待遇。这样德才兼备、一视同仁的师长,自然深受士子们的敬重。
有理由相信,此刻士子们的表现,是真情的流露。
沈默起身相扶道:“都快快起来,别打扰人家饭馆的生意。”
学生们是听话的,闻言纷纷起身,但仍然围在他身边不愿离开。
“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自然更多的人,是不认识沈默的,见他年纪轻轻、眉清目秀,仿若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怎么成了这么多人的恩师了?不由好奇的打听起来。
“说出来吓你一跳!”便有个沈默的学生得意道:“千年科举,我们恩师是头一位……”
“头一位什么?”旁人更好奇道。
“头一位连中六元!”那学生的嘴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与有荣焉道。
“啊!原来是沈六首!”这下全明白了。众人用比方才看徐渭时,火辣十倍的目光看向沈默,把他围了个里外三层、水泄不通……这倒不是说沈默比徐渭还有名气,而是值此大比前夕,能见到传说中的考试之王,大家都觉着是莫大的运气,所有都想靠他近点,沾点灵气,增加点考试运。
大明科举吉祥物,非沈六首莫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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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费了老劲儿,才把众人都打发回去……这还是因为他的学生们听他话,把同乡们硬拉回座位上,这才让他眼前清静起来。
沈默端起酒杯,起身朝众人敬酒道:“本人就是沈默,侥幸得中不足为奇,今日赋闲在家,本想感怀一下昔日应考的气氛,这才拉了文长兄,一起来这琼林楼吃酒。”他先点明自己是闲人一个,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然后笑道:“果然不虚此行,目睹了一场无比精彩的文斗,实在是厉害啊!让我这个听众都觉着过瘾之极!”
他知道那些被自己抢了戏的,心中必然不爽,但这几句惠而不费的赞美一抛出去,那些人心里都美滋滋的,觉着被沈六首夸奖了,必然会有好运气。
“为了表示感谢。”沈默顿一顿,微笑道:“我想敬几位出来比试的朋友一杯酒,不知能否赏脸?”
‘真是太谦逊、太平易近人了……’众人闻言心说:‘也不知是谁赏谁的脸?’那些个方才比试的举子自然受宠若惊的出来到沈默面前……此刻也不觉着他是个年轻人了,都被他的身份眩晕了。
沈默亲切的问他们姓名籍贯,原来那福建举子名叫郑堂,字汝昂,号雪樵,福州人士。
那浙江举子叫余有丁、字丙仲,号同麓,宁波府人氏,不过从没去过苏州,更没见过沈默。
那南直隶举子他本就认识,是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江苏太仓人。
那江西举子叫杨时乔,字宜迁,号止庵,宜州人。
还有那个滑稽的湖广士子,名叫孙应元,嘉靖的同乡。
其余的三人也一一禀报姓名,沈默都礼貌的致意,然后与他们碰一杯,自己先干为敬,九人也紧跟着全喝了。
饮罢,沈默对他们九个微笑道:“你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提议你们互相敬一个,如何?”
九人无不应允,便互相敬了一杯,想起方才的意气之争,觉着都有些不好意思。沈默开心道:“这样多好,甭管咱是哪里人,都是大明的子民。相互切磋、比个高下都是可以的,但伤感情咱们是不做的,对不对啊诸位?”
众人纷纷点头道:“谢大人教诲。”
“什么教诲?就是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沈默摆摆手,搁下杯子道:“为什么咱们大明这么多人,还被俺答、倭寇之流欺负?就是因为咱们不团结,喜欢自己人架秧子,这样是谁也打不过的。”说完自己也乐了,道:“我今天不是什么大人,这话就是随便说说,诸位觉着有道理就听听,没道理就当耳旁风吧。”说着一拍徐渭道:“咱们走吧,大家伙还没吃饭呢,咱们在这儿影响大家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