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在沈默家安营下寨,已经俩月了,美其名曰‘和他做伴’,实则白吃白喝白住,拿他家当免费酒楼了。沈默当然也不会跟他计较,爱住多久住多久,反正多他一个不多,光吃喝能花多少钱。
初二这天,也不知良心发现,还是怎么着,他竟然跟沈默说:“让厨房别准备咱俩的饭了,中午我请客。”
“哦?”沈默的目光从书本上移开,笑道:“今儿可才初二,哪有开门的馆子?”
“不出去吃。”徐渭笑道:“我买回来吃,早就定好了的。”说着拿起狗皮帽子扣在头上,道:“你在家等着,我去取了,耽误不了吃饭。”
“慢走。”沈默点点头,将目光移回到书本上。这一年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让他感到灵魂都浮躁起来。他深知如果这样下去,自己将会堕落成只知道争权夺利的官僚。那些理想、抱负之类的高尚,将会离自己越来越远。
虽然知道这是奋斗路上必经的过程,但沈默还是希望那些手段只是手段,不会让自己迷失了本性,不然纵使官居一品,达到个人的顶峰,于民族何益?
为了能让自己始终清醒,他必须让自己时刻保持沉静,把节奏慢下来,多做些可以让心灵得到滋养,得到休憩的闲事,读读书、下下棋、泡泡茶、写写字……
磨刀不误砍柴工,老祖宗说的不会错。
这几天沈默在读《道德经》,这本书他自然读过许多遍,大多名句也能倒背如流,但以前太浮躁,总是不能细品其中的韵味,这些天终于静下心来,真正沉浸下去,才发现它像一个永不枯竭的井泉,满载宝藏,放下汲桶,唾手可得,但其广博与深奥,却让你时刻警醒自己的浅薄与不足。
沈默知道这是哲学的力量,它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却高于一切之上。因为他能让人的心灵真正强大,不为光怪陆离的表象所迷惑,直达事物的本质。
正如老子所云‘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尽力使心灵达到极度的放空,使生活清静坚守不变。我通过观察世间万物往复,透过其纷纷芸芸的表象,看到其本源所在。
‘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看清事物的本源,心灵便会宁静,这种宁静不是静止不是消极,更不是终止,而是在认识根本规律后的等待,等待‘万物并作’的时机!
这样的人是无所不包的。无所不包就会坦然公正,公正就能周全,周全才能符合自然的‘道’,符合自然的道才能长久,终身不会遭到危险……
这不正是他所欠缺的吗?
沈默缓缓地诵读着两千年前的经典,耳边仿佛有黄钟大吕,一下下的敲击,都将他心灵上的蒙尘震落。
至此,读书做学问对沈默来说,才终于从求得官位名声的术,变成了追求真谛、强大心灵的道。
※※※
不知什么时候,房门被推开了,徐渭拿着个大食盒进来,一看沈默仍然保持他出去时的姿势,不由大惊小怪道:“你不会到现在没动一动吧?”
沈默合上书,活动下酸麻的脖颈,笑笑道:“动过,翻书来着。”
“你真行!”徐渭竖起大拇指道:“怎么,准备再参加春闱,再考个状元出来?”
沈默笑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马上又要会试了,苏浙的举子都到齐了吧?”
“应该都到齐了吧。”徐渭道:“里面不少你的学生吧?”
“应该有一些。”沈默点头道:“但愿他们能考好些吧。”
“我说……”徐渭突然回过神,大声嚷嚷道:“我辛辛苦苦跑一趟,你都不问问买的啥?”
“买啥吃啥。”沈默笑道:“能得您老请,那真是受宠若惊啊。”说着也不知想起什么,竟呵呵笑起来。
徐渭翻翻白眼道:“为富不仁了吧?当年在苏州时,你还没几个钱,就整天给我送米送面。怎么现在成了富翁,反倒计较起来了?”
沈默摆摆手,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你将酒菜藏起来,生怕我蹭饭似的……”
徐渭闻言不好意思地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不用再夸我了。”
“我是夸你呀?”沈默也翻个白眼,把书收起来,到堂上道:“看看徐大才子买了什么好吃的。”说着便将徐渭拿进来的食盒打开,再揭开层层的油纸,就见到一只丰盈饱满,色呈枣红,娇艳欲滴的烤鸭,静静躺在眼前。
北京烤鸭,呱呱。
见沈默有些发呆,徐渭得意笑道:“这可是菜市口米市胡同的便宜坊烤鸭,一百五十多年的老店了,咱得赶紧趁热招呼,凉了就暴殄了。”
“便宜坊?”沈默更加惊奇了,那可是跟全聚德齐名的京城老字号,他上辈子去北京出差时,在两家店里都曾品尝过。这一世初来北京时,他还四处打听过。但对北京城吃喝玩乐门儿清的三尺,对他拍胸脯说,没有这么两家店。
怎么那‘便宜坊’突然冒出来?还一下成了百年老店。沈默不信道:“米市胡同我去过,怎么没见过这家店的招牌?”
“我可不是瞎咧咧。”徐渭拿起一片薄薄的刀刃,一个雪白的碟子,便将鸭肉飞快地削片,他有一手好功夫,又肯在吃上花时间,身手十分的熟练。只见他手掌翻飞,细嫩的肉片便如下雪般堆积在洁白无瑕的瓷盘里。光看着都是一种享受。
手上干着活,却一点没耽误说话,只听徐渭道:“这家店确实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据说是当年成祖爷迁都,一个姓王的南京人,跟着一家大官来到了北京,在米市胡同开了家焖炉烤鸭的小作坊。因为这家店的烤鸭加工考究、味道鲜美、价钱还很便宜,所以生意一直很红火,一直开到现在。”
“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沈默道:“想不到‘便宜坊’都已经是百年老字号了。”
“这家店是老店不假,但‘便宜坊’可不是老字号。”徐渭难得能教沈默一次,得意道:“因为这家店原本是没名的,便宜坊这个名字,是新近才取的。”
“原来如此。”沈默颔首道,原来三尺那个是老黄历了。
“取这个名的人,说起来还是你的同门呢。”徐渭道:“猜猜他是谁。”
“是杨继盛吗?”沈默想一想,报出个名字道。
“你神了啊。”徐渭吃惊道:“怎么猜到的。”
“因为就他家住在那条胡同里。”沈默道:“当时张居正和王世贞,还带我去找他喝过酒呢。”
原来杨继盛与这家烤鸭店的老板是街坊,来北京做官后,常吃他家的烤鸭,但见店铺连个招牌也没有,便问他为何不取个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