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嘉靖帝被勾起了真火,沈默暗暗道:‘到底用不用火上浇油,将涂立和周毖一起推下火坑呢?’想了想,他觉着严党这次的损失够大了,如果再穷追猛打,似乎就有些过犹不及了,难免会引得皇帝猜忌,还是见好就收吧,便忍住没有出声。
嘉靖见他没有附和,有些意外道:“怎么,不这么认为吗?”
“二位大人可能也是一片好心。”沈默已经确定,嘉靖如是说,不过是试探自己罢了,便光棍道:“兴许觉着既然由微臣接管城防,他们在的话,我会束手束脚,所以就先回来了。”
“你倒会替他们开脱……”嘉靖没好气道,但并没有怪沈默的意思,而是让他起来,自己也坐回了明黄蒲团上,显然考验已经结束。
沈默心中暗骂一声:‘奶奶的,都说伴君如伴虎,这话还真不诳人,老子要是哪天一得意,嘴秃噜了,弄不好就完蛋了。’
嘉靖不知道他的腹诽,还对他的态度表示满意道:“你很懂事,徐阶能有你这样的学生,确实是他的福气。”
沈默赶紧道:“微臣首先是皇上的臣子。”
嘉靖赞许地点点头道:“你没忘了这点,就说明比那些人都懂事。”说着叹口气道:“你知道吗,严阁老的夫人,不可能活过今天了……”
沈默默然低下头,仿佛为严阁老感到悲哀,心中却在咀嚼这句话,知道这是嘉靖再明确不过的暗示了——跟严嵩相濡以沫的妻子死了,他定然深受打击,而且他儿子严世蕃得扶柩回江西,然后在家守孝三年,恐怕严党就此便会一蹶不振——很显然,嘉靖是这样认为的,并且不愿徐党再对这个老人进行打击了。
沈默不禁暗暗感慨,果然姜是老的辣,当初徐阁老便说,这次弹劾,只对付杨顺路楷,最多再扯上许纶,但万万不能触及严嵩父子,不然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沈默当初还颇不以为然,若不是刚被老师教训了,恐怕方才就要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了。但事实证明一切——徐阁老是对的,皇帝确实对严嵩有情,也不希望一个严党倒下去,一个徐党又站起来,所以不会眼看着严党完蛋的……
只听嘉靖缓缓对他道:“别人闹腾你也别跟着了,回去好生歇歇,等着过了年,自有新的安排。”说着竟有些促狭的看沈默一眼道:“也该把媳妇接回来了吧……”
沈默老脸一红,知道有人把自己当‘裸官’的事情,告诉嘉靖皇帝了,便挠着头,不好意思道:“微臣当时觉着肯定要罢官回家了,便让家人先行一步,现在看来确实有些唐突了……”
嘉靖点点头,缓缓闭上眼睛道:“是呀……天道不可凭、仙道不可期,最实在的还是夫妻、父子、兄弟的人伦之道,不要轻易分离,有违人道啊……”
听了这话,沈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那位修炼的太上忘情、绝情绝性的道君皇帝吗?难道是有人假扮的?他忍不住偷瞧一眼。只见嘉靖须发苍白,皱纹深刻,分明是个花甲之年的老头。
修仙修仙,只要没真成仙,就终究还是个人……
※※※
嘉靖说欧阳夫人撑不过今天了……但这位老妇人,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量,竟然一直坚持着不咽气,一直到深夜,依然紧攥着严嵩的手不松开。
严嵩原本无比珍惜这最后的时光,但见妻子明显在硬撑着,已经有进气、没出气,显然无比的痛苦,不由又心疼起来。以为她还有什么遗憾未了,便轻声问道:“你还想见见庆儿?”
欧阳夫人不敢说话,因为她怕一开口,这口气便泄了,直接见了阎王,便直直盯着严嵩。
严嵩知道不是,又问道:“那是蕊珠?还是芳儿?”那是他们的两个女儿,也是严世蕃的姐姐。
欧阳夫人依旧不眨眼,严嵩便道:“那定然是鸿儿、鹄儿了?”那是严世蕃的儿子,他们的孙子。
欧阳夫人依旧不眨眼,显然还不是。
严嵩想了半天,道:“难道是必进?”欧阳夫人的弟弟,娘家唯一的亲人。
却还是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严嵩这下猜不透了,但更确定,夫人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只好问道:“你到底还有什么心事儿?”
欧阳夫人终于开了口,声音无比微弱。严嵩得靠在她耳边,才能听得到:“什么……时辰?”
“什么时辰?”严嵩环顾屋里,却找不到计时的东西,因为他讨厌西洋钟报时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丧钟一般,所以都让人搬得远远的,但现在要看时间了,却一下抓了瞎,只好扯着嗓子问外头道:“严世蕃,现在什么时辰了?”
严世蕃已经听说了今天的庆贺仪式,也知道了杨顺路楷被同时押解进京,对于这种荣耀属于徐党,耻辱属于严党的恼人状况,他简直快要气死了,感觉浑身燥热,在屋里一刻也待不住,大半夜的还在外头转圈圈。
听到老爹的问话,他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道:“已经过了子时。”
“已经过了子时?”严嵩一下子兴奋起来,像个小孩似的手舞足蹈,兴奋地对老伴道:“你八十了,你终究还是撑到八十了。”
看到他笑容,欧阳夫人笑了。满足欣慰地笑了,如释重负的笑了,那一笑,便如六十多年前,那个山花烂漫的日子,她在窗前拈花微笑,引得一个穷书生为之倾倒,便化成一段甲子姻缘……
得一夫君如此,此生了无遗憾。
严嵩正兴奋不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妻子。却见她已经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