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皇帝问询,徐阶心中一喜,他要显示自己强过严嵩,就得靠着这种机会露脸。
徐阶当年可是神童,本就记忆力超凡,清清嗓子,便给皇帝一口气背诵道:
“仅去年一年为例——正月戊申,虏自偏头关入,掠寺坞等堡,杀指挥以下军官十余人,兵丁近千人。”
“四月己丑,俺答亲率数万骑入应州,攻毁四十余堡,我方折损一知府、两知县、两指挥,三千户,十四百户,卫所兵丁四千人。”
“七月戊子,虏数千骑由朔州移营而南,攻山西大掠,我阵亡两知县,三百户,卫所兵丁一千人。”
“十一月辛巳。虏数百骑犯山西神池等处,大掠数日,我阵亡一百户,兵丁七百人……”
烛光幽幽跳动,嘉靖的脸色愈发难看,终于忍无可忍,暴躁的打断徐阶道:“够了!够了!上百鞑虏竟能长驱直入三百里!那些吃朕俸禄的文臣武将,就是这样替朕抵御鞑虏的吗?开国百七十年,闻所未闻!”
精舍中所有人赶紧俯身请罪。
“是谁在替他们打掩护?”嘉靖阴着脸问道:“为何没有战报,还得靠这种方法去查,许纶那老朽想干什么?”因为东南战事归胡宗宪全权负责,所以兵部尚书的主要职责,就是对宣大蓟辽一线的经营,现在出了这种事,当然要向兵部尚书问责。
徐阶轻声道:“皇上息怒,许老大人年事已高,精力有限,难免被下面人糊弄了。”也不知他这是给许纶说好话,还是在挑唆。
“尸位素餐,要他何益?”嘉靖皱眉道:“你要他写个奏本,给朕个解释。”
“是。”徐阶轻声道。
“还有宣大那边也要查。”嘉靖继续道:“到底是虚报损失,还是真的损兵折将,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必须要查清楚!”
“是。”徐阶应声道:“请问皇上,派哪方面的人去查?”
“事涉宣大总督,不能偏听偏信。”嘉靖轻轻按压着眉心道:“让刑部、都察院、兵部都派员。还有锦衣卫的人,各路神仙都去瞧瞧,回来各上各的本,倒要看看朕养的这些白眼狼,是怎么个睁着眼说瞎话的。”
“是。”徐阶又应一声。
“下去办吧。”嘉靖一挥袖道。
旁听了许久的沈默终于忍不住道:“皇上,那我师傅呢,他是被恶势力打击报复的……”
“嗯……”嘉靖顿一顿,向黄锦问道:“勾决的名单还在吗?”
“马公公上午就带回司礼监了。”黄锦答道:“奴婢这就去看看。”
嘉靖没搭理他,而是望向沈默道:“你不是佥都御史吗?朕看都察院的人选就是你了。朕给你手诏一道,先暂缓行刑吧……”
沈默忙谢恩不迭。
“但丑话说在前头。”嘉靖声音变得严厉道:“如果查来查去,是你师父诬告,或者他真的加入了邪教,你就跟他一同领罪吧!”
“是!”沈默郑重一礼,俯身道:“臣愿意!”
※※※
得了皇帝的手诏,沈默便匆匆离了玉熙宫,径直往司礼监跑去,正好碰见马全往外出,笑着向他问安道:“哎哟沈大人,啥事儿急成这样?”
沈默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道:“老马,马公公。勾决的名单在哪里?”
“早就让刑部拿去了。”马全还搞不清状况道:“这次也不知怎么了,何部堂亲自来要……唉,对了出啥事儿了?”
沈默哪有工夫搭理他,龇牙笑笑道:“等着问黄公公吧。”说着一拱手道:“告辞了。”便一溜烟跑掉了。
“这么急干什么?”望着他飞快消失的背影,马全不解的摇摇头。
沈默知道沈炼现在是小山羊进了老虎洞,唐三藏误入小雷音,随时都有被害的可能,哪敢有片刻怠慢,不停歇的出了宫,上气不接下气的坐上轿子道:“去刑部!”
刑部衙门在西单牌楼白庙胡同南,从西苑出来拐个弯便到,沈默还没歇过来,轿子就停了。
咬咬牙,沈默从轿子上跳下来,大声对守门兵丁道:“有皇上手谕,快带我去见你们部堂!”
守门士卒并不认得他,但见沈默一身绯红,知道是不可能诳人的大官,便急忙忙带着他直入衙门,到了尚书签押房外,才进去通禀。何宾也被唬了一跳,赶紧扶着歪斜的官帽跑出来,一看是沈默,不由变了脸色,狠狠瞪那兵丁一眼,道:“妈了逼的,也不问清楚是谁。”
他粗鄙的言辞让沈默不禁皱眉,沉声道:“何大人,上谕面前口出不逊,似乎不妥吧。”
“你是御史吗?”有道是近墨者黑,在严世蕃的熏陶下,何宾已经出口成脏而不觉羞耻了,反而振振有词道:“你管得着吗?”
“我当然是御史,不过没工夫管你的臭嘴!”沈默从袖中掏出嘉靖的手书,挺胸正色道:“左佥都御史沈默,奉命传上谕!”
何宾这才磨磨蹭蹭的跪下道:“臣何宾恭请圣安!”
沈默也不打开,沉声问道:“皇上问,今日勾决人犯的名单何在?”
“尚在微臣桌上摆着呢。”何宾答道。
“其中宣府上报之人犯沈炼,因尚有疑点,暂缓处决!”沈默将手诏在何宾眼前一晃,便收起来道:“何大人,请照办吧。”
“回皇上话。”何宾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道:“覆本已经送出去了……”
沈默闻言黑着脸,低喝一声道:“还不快追回来!”
“追不回来了。”何宾慢慢爬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灰,悠悠道:“用兵部加急送出去的,现在已经到昌平了吧。”
“你混账!”沈默一听,血往头上涌,一把揪住何宾的领口道:“什么居心!”
“你干什么?”何宾色厉内荏道:“还想打人吗?”
沈默的拳头都攥紧了,但头脑还有三分清明,知道此时不能节外生枝。指一指何宾的脸道:“早晚打你个满脸开花!”说着一松手,转身急急走了。
何宾整一整凌乱的衣襟,看左右怪异的眼神,知道自己今天丢脸了,不由老脸通红道:“看什么看,一群饭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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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出了刑部衙门,紧跟在身后的三尺问道:“大人,咱们怎么办?”
“看这架势,他们要快刀斩乱麻。”沈默停住脚步,吐出一口闷气道:“咱们去宣府,明日午时前必须赶到!”
“啊……”北京到宣府相距三百里。如果一路快马加鞭,再换几次马,一天时间就能赶到,可现在是申时初刻,冬日夜长,不到一个时辰就会天黑,然后卯时过了才能天亮。换言之,能在白天赶路的时间,只有头尾不到两个时辰,其余的时间都要在黑夜里行进,能走多快先不说,还很容易马失前蹄,摔下来就得折了骨头,弄不好小命都有危险。
三尺觉着得劝劝大人:“太危险了吧……”
“我自己去。”沈默发起火来,翻身上了他的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