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两人僵了,严嵩缓缓道:“百官正看着我们呢,和衷共济,和衷共济。”这时众官员也迎上来,将两人隔开,这个小插曲也就过去了。
过了不长时间,宫门楼上一声悠扬的钟响,大臣们便都住了声,分左右进入西苑,在玉熙宫正殿中列班,沈默作为官位最小、年资也最小的小字辈,当仁不让的站在了最后一排,再往后一步就是殿外了。
跟着众大人跪下,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时,他用笏板挡着脸,偷瞧御阶上面,只见空空荡荡,皇帝果然不在。
大人们跪了一会儿,才有个太监的声音道:“有上谕,今日廷推由大学士严嵩、徐阶主持,尔等需秉承公心,为国荐材,不得徇私,钦此。”
“臣等接旨……”又是一阵山呼道。
“诸位大人请起吧。”那太监道:“咱家就不打扰你们议事了,杂家告退了。”说着一施礼,一甩拂尘便翩然而去。
“李公公慢走……”原来是司礼监大珰李芳。
待李芳走后,严嵩坐在锦墩上,垂眉闭目道:“请徐阁老主持吧。”
徐阶没有像往常那样推辞,而是恭声道:“遵首辅命。”说罢直起腰来,目光扫过众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顿时散发出来,只听他用带着松江口音的官话,慢而吐字清晰道:“诸位,吏部已经提请内阁,罢免了礼部尚书吴山,苏松巡抚鄢懋卿的职务,按例咱们应该为国荐贤,为主分忧,所以请各位畅所欲言吧。”
众人却不会随便发言,因为在廷推之前几天,各派就已经选定各自的人选,到时候也就是这些能争一争,你要是随便提一个,绝对是毫无用处,而且还自取其辱。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严徐两党的斗争,别人根本掺和不上。是徐党趁势追击,就此确立胜局,还是严党不甘失败,奋力反击?沈默在边上拭目以待。
突然感到脑后一阵凉飕飕,沈默回头看看,原来殿门是大敞着的,自己又站在个门口,自然成了深秋冷风的第一问候对象,不由缩缩脖子,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他突然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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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沉默后,锐意进取的徐党分子打破了平静,急先锋刘焘出列大声道:“我推荐严讷严大人!严大人资历、德行都没的说,乃是最合适的人选。”此言一出,那些个徐党的积极分子,马上高声附和,极力想造成一种,非严讷莫属的架势。
沈默一听,头立马大了——他虽然现在立意袖手旁观,却在当初已经苦口婆心对徐阶分解过,如果要进行礼部尚书的廷推,一定要推荐欧阳必进,绝不能是别的人选,但现在徐党却推出了严讷,分明没有采纳自己的建议!
天可怜见,他的提议可完全没有私心,而是全意为徐阶着想!
当初沈默在偷袭了严世蕃后,自知实力不足,无法与严党抗衡,便亲赴徐府折节下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说得徐阶答应为此事负责。为了让徐阶打消顾虑,他根据双方的强弱态势,还精心为其设计了一套步步为营、稳重取胜的反攻计划——其核心一步,便是在廷推礼部尚书时,全力推荐吏部尚书欧阳必进,如此虽然将礼部尚书,也就是未来一名阁员的名额让给了严党,但可以将至关重要的吏部拿下来,然后以吏部为依托,一步步的蚕食严党的力量,积小胜为大胜,直到彻底扭转双方的局面!
沈默当时,已经不厌其烦的将这样做的理由和后果,全都讲给了徐阶……虽然在徐阁老那里,自己总像是后娘养的,但当前大敌是严党,所以他没有半点藏私!
沈默清楚记得,自己当初这样对徐阶说:‘严党羽翼丰厚、爪牙锐利,贸然相拼的话,一定会两败俱伤,甚至是反受其噬,所以我们要避免决战,切不可操之过急。’其实他这是照顾徐阶的面子才这样说,如果实话实说的话,就是‘如果全面开战,我不大相信你能赢!’因为他相信,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平时显露的实力都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大部分力量隐藏在水下,若是贸然冲过去,只能变成铁达尼号。
所以他希望徐阶能在胜利面前继续保守,将优良传统发扬到最后……
本来沈默以为对徐阶来说,做到这点应该没问题,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竟然推荐徐党的严讷,而不是欧阳必进!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徐党不打算放过任何胜利果实,贪多求全了!沈默不知道这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也许是他多心了,但沈默原先对徐党必胜的信念,竟然产生了动摇……
他的心理活动影响不了任何人,那边严党马上就不干了,何宾站出来道:“我推荐袁炜,不服就比比,看看严大人哪里比袁大人强。”这还真没法比,因为袁炜比严讷早一科,而且袁炜在迁围之前,就是太常寺卿,后来去了詹事府转迁时,接替他位置的,正是严讷,所以无论怎么说,袁炜都比严讷更硬起一些。
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自然谁也说不服谁,最后只能豆子上见真章了。张四维和另一个内阁的司直先发了豆子,言明绿豆代表严讷,红豆代表袁炜之后,又端着罐子下来收集。
沈默看一眼站在正前方的高拱,只见他手中亮出一枚绿豆,旋即收了起来,他便知道,这次高拱选的是严讷……看来裕王的利益压倒一切啊,就凭袁炜是景王的老师,高拱就不能选他。
正在寻思着,张四维端着罐子到了他面前,看着一身红袍的沈默,张四维朝他意义难明的一笑,小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干这个了。”
沈默点点头,将手中准备好的绿豆送进了罐子里……不管心里多么不痛快,还是得大局为重啊!
收完了沈默的,张四维便转身回到了最前面,恭敬地递给徐阶道:“阁老,今日在场三十二人,共收集三十四枚定子,请阁老查验。”原来在这个场合中,豆子不叫豆子,叫‘定子’。
“辛苦了。”徐阶点点头,便伸手接过罐子,对严阁老道:“阁老,咱们开始轻点吧?”
严嵩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我看不清了,还是徐阁老自己数吧。”
徐阶看一眼异常低调的严世蕃道:“那,不如让小……哦不,严部堂替阁老数吧?”
严世蕃却拒绝道:“你自己数吧,我们信得过你。”说这话时,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让徐阶心头升起一丝不安……
摇摇头,将讨厌的感觉甩到一边,徐阶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所有的‘定子’倒在白色的棉布上,用一种小钩子似的东西,开始一粒粒数起来。
他数的是绿豆,也就是严讷的……一、二、三、四、五……十五、十六!
然后便再也找不到一粒绿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