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没有乘官船,没有穿官服,只带着几个护卫,悄无声息雇了一家人的船,往百里之外的松江去了。
离开了那天杀的苏州城,沈默感觉神清气爽,忧愁尽去,竟是许久未曾有的快活惬意,甚至连那些压死人的愁事儿,全都统统抛到脑后。
立在船头,望着两岸边的乌柏和新禾,农夫和村妇,晒着的衣裳,还有蓝天白云碧朱林,都倒影在澄碧的水面上,随着船夫每一划桨,便与水中萍藻游鱼,在灿烂的日光下一同荡漾,消散摇动,扩大融和,恢复原样;刚一恢复,却又消散,伴随着船儿过水,周而复始,也让沈默的嘴角一直挂着纯真的微笑。
三尺奇怪问道:“大人您怎么这么开心?”
沈默哈哈一笑,扶着船篷,就在这水乡田园间清声道:“君不见埘下鸡,引类呼群啄且啼?稻粱已足脂渐肥,毛羽脱落充庖厨。又不见笼中鹤,敛翼垂头困牢落?笼开一旦入层云,万里翱翔从廖廓。”
说着将双手负在身后,深吸一口清新醉人的空气,快意道:“人生山水须认真,胡为利禄缠其身?高车驷马尽桎梏,云台麟阁皆埃尘。鸱夷抱恨浮江水,何似乘舟逃海滨?!”
只可惜知音难觅,弦断无人听,铁柱和三尺等着圆溜溜的大眼,就是没有半分反应。
不过难觅不是无觅,终究还是能找到一个的——他清越的吟诗声,俊逸的身形,嘴角挂着的迷人微笑,无不让后舱那个系条青竹布围裙,扎着根乌油油的长辫子的小船娘目眩神迷,一张鹅蛋脸甚至激动的白里透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着满是崇拜的光。
等到沈默一念完,她便拼命的鼓掌,激动地叫好。
清脆如黄鹂鸟的声音,把沈默的风头一下子抢过去,三尺几个都望了过去。
那小船娘不过十四五岁,生在船上、长在船上,来来往往的旅客见多了,也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怯,反而忽闪着大眼睛回望着他们。
她娘正在洗菜,见状骂道:“疯小娘鱼,扰了客人的雅兴,还不给客官赔不是。”
小船娘嘴里小声嘟囔着:“就是好嘛,公子做的诗,就是好么。”
这时沈默呵呵笑道:“这可不是我做的诗,这是阳明公的大作。”
“还是公子念得好。”小船娘摇头道:“其实听不懂的,就觉着好听。”
沈默哈哈大笑,招招手,对那小船娘道:“你过来。”
小船娘飞快地看一眼老娘,意思是,这可不是我偷懒,是客人叫我去的呢。便脆生生答应一声道:“来了!”如小兔子般跳过来。
沈默呵呵一笑,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道:“来,就冲你是公子我的知音,五两银子的头钱。”
小船娘白嫩嫩的小手,捧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欢天喜地道:“谢谢公子!”
“交给你娘!”沈默笑道。
小船娘自出娘胎,何曾见过这么多钱?只看她道谢又道谢,站起身来晃荡着长辫子,小兔子般的跳向船艄,然后便是一串银铃般的说笑声,想来是在将这桩得意的快事告诉她娘。
那边老船娘赶紧带着女儿过来千恩万谢,不一会儿又张罗好一桌极尽诚意的酒菜,带着歉意道:“现在米面菜肉太贵,小船采购不起,只能拿些鱼虾凑数了。”
沈默笑道:“有清蒸白鲢、有黑头鱼汤,还有这么多下酒清口,江上行船,夫复何求?”
船娘便让女儿在边上服侍着,小丫头伶牙俐齿,大胆无忌,常年在江上,肚子里的故事也多,吴侬软语讲给沈默几个听,听着都觉着十分有趣,吃喝也分外痛快。
直到太阳快要下山,三人酒足饭饱,小船娘收拾起桌子,泡上香片,才要跟爹娘去吃饭。
沈默又给她赏银,这次却高低不要了,甜甜笑道:“娘说不能太贪了。”便蹦蹦跳跳往后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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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大人心情大好,又没了外人,铁柱方才小声问道:“大人,咱们四处都讨唤不着,您怎么知道松江会有呢?”
“就像诗不是我做的。”沈默笑道:“松江有粮也不是我发现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在两人面前晃一下道:“是我媳妇告诉我的。”说完又觉着有些没面子道:“当然,这不能说明我不如她,而是这个这个……”
三尺赶紧接话道:“旁观者清。”
“就是这个意思!”沈默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道:“我是当局者迷啊。”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我是灯下黑了,光想湖广浙江,却没想到近在咫尺的松江,这里肯定是有粮的!”
“为什么松江能买到米?”两人抓耳挠腮道。
“因为松江出米。”沈默慢悠悠的伸出两根指头道:“虽然肯定也被那些人搜罗恫吓过了,但至少有两个大户不会买他们的账。”
“哪两个?”两人小声问道。
沈默便沾了点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写下‘徐’和‘漕’两个字。
见两个肌肉男仍然一脸迷茫,沈默只好为他俩分解道:“徐是华亭徐家。他们家是南直隶,甚至整个江浙最大的地主,那是真正的良田万顷,几乎整个华亭县,都是他们家的佃户。这样的大地主家里,就算市面上一粒粮食都买不到,他家里也得有个十几万石的存粮食。”说着似笑非笑地叹一声道:“更重要的是,仗着徐阁老的面子,他们不必太在意陆家,这是我们的希望所在。”当然他也知道,这希望很不靠谱,虽然那假陆绩说的八大家里,没有徐家,但难保这些盘根错节的大家族,之间有没有什么沆瀣一气的瓜葛。
“那‘漕’呢?”三尺问道:“百家姓里有这个姓吗?”
“笨蛋。”这下连铁柱都鄙视他道:“漕是漕帮!”
“不错。”沈默点头道:“正是漕帮。”
说到漕帮就不得不提漕运,所谓漕运,便是将江南的物资通过大运河,运到京师去,以保证北京和边关的物资供应,运输量极其恐怖,每年都有六七百万石粮食被从南直隶、江浙、湖广等地集中起来,通过漕运送到北方,所需要为其服务的人力可想而知。
当然,其油水的肥美程度,也是可想而知的。
官面上,是漕运总督与漕运总兵官同理漕政,领十二卫总共十二万七千六百人,专职漕粮运输,称为运军。还有负责征收和解运粮食的解户和运夫,人数也有十万左右。
这二十万人分布在千里大运河都负担着繁重的徭役,荒时废业,艰苦万状,又遭风涛漂没,官吏勒索,势必负债赔纳,甚至家破人亡。即使一般运军下层,亦遭受同样的苦累及长官的克扣,饱受欺凌。
而且沿途的官员、劣绅、地头蛇都视其为肥肉,倘不满足其贪壑,则多方刁难,拖延时间……因为不幸误了期限,都是漕船自己负责,所以不怕其不就范。
所以以保护漕运军民为目的漕帮应运而生,经过百多年的发展,已经与下层官兵、役夫密不可分,在各个重要的漕运城市均有堂口!他们组织相当严密,与外界交涉打交道,则全交给帮派负责,自己只需严格服从指挥即可。
‘漕帮’发展到今日,即使漕运总督、总兵也无法忽视其存在,所以干脆将各地征收、转运的差事尽数托付,只由各地官府、御史监督,具体的事务却全是漕帮一手操办。
若菡在信里告诉沈默,松江出米,又当江浙交界,水路极便,所以松江的漕帮是个大帮,也应该是个富帮。但唯其既大且富,便成了众官员眼中的肥羊。年深月久,饱受剥削,外表光鲜的松江漕帮,公款亏空甚巨,成了‘疲帮’,急需扭转过来,不然上万口子人吃饭都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