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烈酒暖心肠(2 / 2)

庆余年 猫腻 10071 字 6个月前

“这次你回京都,一定要帮我一个忙,向陛下进言……不能再轮转了。”李弘成语气沉重说道:“兵力补充确实因为轮转,而变得绰绰有余,可是打起仗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而且胡人十四部的攻势越来越猛,越来越狡猾……”

范闲截断他的话语,说道:“我知道你给枢密院发过文,你给陛下的密奏我也看过,但你应该清楚,陛下这两年间的轮换是为了什么……燕京和沧州一带处于胶着之中,陛下这是在用胡人磨刀,在练兵,为的是将来之事,你让陛下停止下这招棋,基本上是很困难的事情。”

“我不管什么一统天下的伟业。”李弘成愤怒说道:“不错,若到了大战开幕之日,我也愿意为陛下作马前卒,拼死沙场,但是眼下这边已经吃紧到了这种地步,如果西凉路真的被胡人打成了残废,还一统天下个屁啊!”

此时园内只有范闲与他二人,所以他说话也格外直接,竟是把皇帝陛下的国策批成了狗屁。反正他知道范闲这人的性情,也不在乎对方听进耳中。

范闲苦笑说道:“我能有什么法子?军务这方面,陛下从来不允许我插手,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弘成叹了一口气,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骂了一句脏话,低声痛道:“用战事练兵,是行得通的,但是十停新兵过来,回去七停,还有三停就死在草原之上……而如果还是用原先的定州老兵,或者是大殿下当年带出来的征西军旧属,这些人原本就是不必死的。”

“但是……”范闲知道自己必须点醒弘成某些事情,以免他将来不知不觉犯了忌讳,“仅仅用定州军和征西军旧属……怎么可能去攻打北齐东夷?两年前京都叛乱,秦家叛军死伤殆尽,军队内部骤然不稳,军力急剧下降,陛下必然要用定州方面,重新拾起庆军的锋芒!这个事情不用再说,你也不要再向朝廷进言了,不止没有什么效果,反而会惹得陛下不喜。”

“当然,陛下也不会看着你一个人在这里吃苦。”范闲的唇角泛起一丝微嘲的笑意,“我不也来了?”

李弘成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范闲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你现在多少天洗一次澡?”

李弘成一愣:“没记过,大概半个月一个月?”

范闲抽了抽鼻子,笑骂道:“难怪你身上这么臭。”

李弘成瞪了他一眼。

范闲笑道:“定州城有深井,根本不缺水,而且你可是大将军,难道洗澡都不行?”

“懒了。”李弘成笑着摇摇头,说道:“如果你跟我一样,曾经在草原荒漠上与胡人周旋半年,也会习惯不洗澡的日子,再说都是拿抢扛棒的活儿,身边都是一群粗人,谁会在乎这个。”

“下属们不在乎,府里的姬妾难道也不在乎?”范闲拣起一片胡瓜,塞到嘴里嚼着,含糊不清说道。

李弘成愣了愣,片刻后微笑说道:“府上没有姬妾,老叶家的人都已经回京了,我就留了几个下人。”

范闲愕然抬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靖王世子李弘成,当年在京都便以风流闻名,暗中替二皇子掌管半个天下的青楼红粉,真可谓是枕边夜夜新人,如今单身在定州,居然身边一名姬妾都没有?

似乎猜到范闲在想什么,李弘成用食指轻轻敲着酒碗,轻声说道:“若若不喜欢,所以我戒了。”

范闲无法言语,半晌后方自幽幽说道:“这件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李弘成笑骂道。

范闲摇了摇头,不再说这个,开口说道:“当年第一次在一石居看见你时,你身边是门下清客,潇洒自如,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这副模样没什么不好的。”李弘成想着这五六年来身边发生的事情,也有些感慨,“当日一石居上,还有郭保坤、贺宗纬一行人……”

如果不是李弘成提起,范闲或许已经忘了郭保坤是谁。

“你打了郭保坤一拳头,后来还把他闹得家破人亡。”李弘成看着范闲似笑非笑说道:“贺宗纬如今却成了朝廷的大红人,陛下的宠臣。世事造化皆如此,我能置身事外,相对而言,还算不错。”

范闲笑了笑,没说什么。

“你小子够狠,在你入京之前,京都平静了十来年。”李弘成继续说道:“可自从你一入京,便开始接二连三地死人。不过想必你也没有想到,贺宗纬那个杂碎,居然能爬到现在的位置。都察院在京里掐着你监察院的脖子,他开始入门下中书议事,已经开始威胁到你……”

不得不说,李弘成与范闲在对待贺大人的态度上出奇的一致。显然,这是因为他们都非常记仇,记得当年贺宗纬想吃范若若这个雪天鹅的仇。

范闲微嘲一笑,说道:“贺宗纬爬得高,将来也摔得快,我倒不担心什么。”

“你当然不会怕他。”李弘成笑了起来,“虽然我没有回京,但也听说了三姓家奴这个绰号。这肯定是你取的。”

范闲嘿嘿笑了两声,来了个默认。

李弘成指着他的鼻子,叹息道:“你啊……还是那几招。先就是把人的名声搞臭,然后凭借着皇帝陛下的恩宠,开始玩不讲理的阴招。不过我提醒你,贺宗纬与我不同,与老二也不同,他是陛下树起来的臣子,你可轻易动他不得。”

这招确实是范闲常用的招术,当年他就是用这招,将阴杀妓女,名声败坏的事迹,压在了二皇子和李弘成的身上,最终逼得二皇子出了险招,然后李弘成被靖王爷囚禁在王府大半年。

“不错,如今朝廷里有很多官员开始抱贺宗纬的大腿……三姓家奴?其实他一直跟的主子都是姓李,而且官员这种生物,哪里会忌讳名声这种事情。”范闲嘲讽说道:“只是这些官员大概没有想到,不论朝廷的局势怎样发展,贺宗纬将来终究难逃死路一条。”

“怎么说?”

范闲当着弘成的面,没有丝毫隐瞒,直接冷笑说道:“陛下用都察院来制衡监察院,削监察院的权,这一点是事先就对我言明的。我很认可这一条,监察院一家独大,对朝廷,对百姓都不是什么好事。”

“但监察院的凶名在此,陛下必须挑选一个敢和我作对的臣子出头……所以挑了贺宗纬,因为此人知道,无论将来怎么发展,我肯定都不会放过他。”范闲的唇角泛起一丝冷漠的味道:“所以他只有努力地往上爬,只是就算他的能力再强,将都察院发展到可以与监察院对立的程度,那又如何?是都察院这个衙门起来了,并不是他这个人。”

“当监察院真正变成检查院的那天,贺宗纬也就不再有利用的价值。”范闲摇了摇头,“陛下如今就这么几个儿子,只可能是老三那小子继位,不论老三将来会怎样思考,继位之初总要考虑一下我的态度……贺宗纬他压了我这么久,不付出些代价怎么行?”

“他是个没有根基的草,只是被攥在陛下的手里,所以他的人生,取决于陛下还能活多少年。”

李弘成听得心头一寒。

范闲闭着眼睛说道:“所有人都认为陛下身体健康,又是位大宗师,却没有想过,陛下如今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

李弘成摇摇头:“必须承认,我看事情没有你看得远。”

“这是自然,不然当年你也不会被靖王爷关在府上那么久。”范闲微笑望着他。

“如今想来,你是救了我一命。”李弘成低头说道:“如果两年前我一直留在京都,只怕现在也已经死了。”

他抬起头来,慨然叹道:“就像老二那样。”

……

……

提到了死去的人们,场间的气氛又变得压抑了起来。许久之后,李弘成勉强笑着说道:“当然,这件事情不能怪你。那日抱月楼外你在茶铺里与老二说的话,他后来都讲给我听了……我知道,你只是想把老二打下来,也想救他一条性命。只是……他这人啊,其实和你一样倔,不怎么肯听人言的。”

李弘成从一开始的时候,在夺嫡之争中,就站在二皇子的身后。范闲执掌监察院后强力的打击,只是将李弘成从京都这潭毒水里打了出来,却没有将二皇子打出来。但范闲清楚,弘成之所以支持二皇子,并不仅仅是因为将来的利益,还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极好的朋友。

“我很抱歉他们的离去。”范闲说道:“但世界上有太多事情,是我们无法完全解决的。”

“我一直很好奇。”李弘成盯着范闲的眼睛,说道:“不论是老二还是太子殿下,都在努力地进行某些事情。而似乎只有你,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断定了这些皇子们的折腾,会以很惨痛的失败而告终。你是如何判断出了这一点的?难道一开始,你就神机妙算到,他们没有丝毫成功的可能性?”

“这和自小的教育有关。”范闲认真回答道:“打小的时候,奶奶抱着我,便会不停地对我说,陛下这样,陛下那样,陛下战无不胜,陛下如何如何……我习惯了,我也就接受了。而且……”

他摇了摇头:“最后的事实也证明了,陛下确实……战无不胜。”

李弘成默然无语,只有摇头。

“还是回趟京都吧。我知道你怕触景伤情,不过去看看老二也好,他和承乾、皇后娘娘、长公主,都葬在一座漂亮的山丘上,风景不错。”范闲很诚恳地劝说着这名离家不肯回的浪子:“再说王爷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你做儿子的,总要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