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芍这一趟外出, 耳边就没有清净过。
遇见卫兵、大臣,还只是恭敬守礼地唤一声“王后”,若是遇上有往来的宫娥, 那就宛如落进了黄鹂巢中, 一声声娇娇媚媚的“王后”伴着铃儿似的妖笑, 魔音灌耳般吵闹。
茯芍就见, 前一刻还对着她嬉闹的宫娥, 拐了个转角,在遇见一头千年大妖时,笑容骤失,木着脸躬身退让在一旁,尸体般安静。
这收放自如的变脸令茯芍目瞪口呆, 回想初入蛇宫时,这片宫阙阴沉死寂, 只有身冠品级的官员、贵族才有资格闲聊, 宫娥、宫仆们只是工具一般,从不敢公然说笑。
不过小半年的时间, 宫里的声音是越来越多了。
“和善是好事,”
茯芍回眸,看见一头红发的血雀朝自己大步走来,他脸上依旧是初见时张扬明艳的笑。
“但这些贱奴素来得寸进尺。”
“王后。”他在距离茯芍半丈远处停下脚步, 俯身对她行礼, “需要我帮您调教一番么。”
“我已是王后。”茯芍回道,“蛇王的领地就是我的领地, 领地之内哪怕一只蚂蚁都是我的子民, 别用‘贱’这样的字眼,她们是很宝贵的资源。”
宫娥的责任是维护好蛇宫环境、服务好宫中大妖, 偶尔几句笑闹并不影响她们的工作成效,那就该在限度之内给予领地子民们宽容。
血雀微讶,“我倒是没想到,您会称她们为‘资源’。”
茯芍偏头,“陌奚是这样教我的,我觉得没有问题。”
知道了出处,这话就不奇怪了。血雀一嗤,“王说得对。不止她们,我也是宝贵的资源,不是么?”
茯芍点点头,“你的确非常贵重。我会予以你比她们更多的宽容和耐心。”
血雀扬唇,王后的性情和他预计的有所出入。
茯芍的气质长相里丝毫没有邪妖的特质,很容易让血雀想到初出茅庐的女修士,她们大多善良得愚蠢,所作所为令妖嗤之以鼻。
他听说了茯芍在蛇田的丰功伟绩,也见过几次她被宫娥们围堵的模样。
就算是同情心泛滥的哺乳期女人,也不会对几万条凡蛇施以援手;而在血雀看来,那些下等雌妖根本是在拿茯芍取笑作乐,她还浑然不觉,自我感觉良好。
本以为是一头空有美貌的蠢妖,可听她如此坦然地讲出“我已是王后”“她们是资源”时,血雀意识到,茯芍或许并非他所想的那样愚蠢。
她的占有欲、掌控欲和冷血在短短两句话间暴露无遗。
毫无疑问,她是彻头彻尾的妖姬。
“王后准备给我多少宽容和耐心?”他问。
茯芍道,“这取决你有多少价值。”
“我已被王上重用了近千年。”血雀倾身,贴近了茯芍,在她耳边呢喃低语,“可惜他和我一样都是雄性,因而未能将我的价值挖掘用尽。王后不觉得,太浪费了么……”
茯芍后退半步,再度拒绝,“你没有尾巴,我没法和你交尾。”
血雀冲茯芍眨眼,“天下可不是只有‘交尾’这一种方式,王后就不想换换口味?”
茯芍诚恳道,“将军,别再说了。只要一想到缠住你的身子,我就觉得好饿好饿。”
雄妖脸上邪肆的笑意一僵,出现了片刻的愣怔,随即爆发出更强烈的笑意。
他笑出了声,“王后……您还真是不解风情啊。”
笑了一会儿,血雀瞥了眼廊外,“好吧,眼下的确不是个好时机,那我就祝您新婚愉快了。”
说罢,他对着茯芍再度行礼,兀自离去。
茯芍顺着他刚才的目光,看见了廊外凋零的枝叶。
她恍然大悟,自己饥饿并非错觉。
已经冬至,马上就是蛇类冬眠的时间。茯芍如今自然不受冬眠的束缚,但每到深秋也会遵从本能,习惯性地大量进食。
偏偏今年秋天遇上她的蜕皮期,为了顺利蜕皮,她绝食了一段日子,蜕皮之后还没得来及吃一口肉,就又忙着和陌奚交尾成婚。
这个本该囤积食物的秋天,她却几乎没有进食,难怪肚子会饿。
茯芍朝寝宫游去,一眼看见了窗棂下,斜倚王座看书的陌奚。
“姐、夫君!”
茯芍正要去他身边,猝不及防被一地箱包拦住去路。
满殿的锦盒木匣玻璃罩,挨挨挤挤。
这场景何其眼熟。
“那两位驻外公爵又来了?”她问。
当茯芍游入寝殿的第一瞬,陌奚的目光就从书上抬起,望向了门口的蛇姬。
“不止,还有侯爵和各级官吏。”他笑道,“看看,那一片全都是你的桃花妹妹送的。”
茯芍艰难地从礼品中的缝隙游过,去到了陌奚指向的地方。
站在琳琅的礼盒之前,她随手拿起一个拆了,匣子一打开就是夺目的玉辉。
“蛇纹蓝田玉?”茯芍惊喜低呼,高兴地问向陌奚,“什么好事?你的诞辰?”
陌奚倚在王座上,被她气笑了,“是啊,什么好事呢,值得国中上下送这么多礼物来。”
茯芍眨巴着眼,一脸茫然。
陌奚挫败地叹气:“芍儿,是我们的大婚啊。”
“喔——”茯芍喜出望外,巡视满殿的礼盒,“这么说,这些都是我的?”
陌奚颔首。
“呀。”茯芍提着裙,舒尾游入礼盒堆中,她左右扫视过地上的盒子,像是农夫走在田埂上,察看两旁涨势喜人的稻子,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
她实在没有想到,原来当王后会有这样多的好处。
她早该答应陌奚了。
见她就要去拆礼盒,陌奚不得不出声制止,“芍儿,方才一脸着急,是出了什么事?”
王后爱玉不是秘密,这些贺礼中八成都是好玉。
陌奚是知道茯芍的,若要摆弄起来,这些东西怕是能把她的魂魄勾走半月有余。
新婚蜜月,他不想妻子抛下他,只看玉。
不需要拆开,茯芍早已感应到盒中的是什么。
她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控制力,眼下还得学习政务,不能耽搁太多时间,急忙唤来酪杏和一众宫仆将这些贺礼收入库中,免得自己把持不住。
在陌奚的提醒下,茯芍想起了自己原本要找他的事。
她扑入陌奚怀中,仰面望着他,“夫君,我好饿,我想吃鸡。”
所有禽类当中,茯芍最喜欢出韶山后吃到的白羽鸡。
陌奚抱住茯芍,在她身上嗅到了血雀的气味。
联想茯芍所说的话,他不由失笑。
“是该饿了。”他抚过茯芍的侧颈,动作自然地将血雀残留的气味尽数抹去,打上自己的气息标记,“芍儿想去秋狩么?”
今年的秋狩因蛇王的结道大典而延误,眼看已是冬天,祠部索性将其取消,茯芍因而没有见到。
“秋狩?我们要去亲自狩猎么?”茯芍问。
“淮溢的大妖、军士都可参与。”
茯芍懂了,她在话本子里见过这样的情节,“谁在秋狩中拔德头筹,你就会赏赐谁?”
陌奚“嗯?”了一声,旋即明白过来,笑道,“不,不是人类从前的那种作秀。狩猎场在烬灭海,需要极其庞大的法力才能开启。那里可不是昔日人类权贵们的猎场,不会提前清场、投入温驯的动物。”
“烬灭海?”听这名字就不是什么祥和之地。
“烬灭海是当今世上最古老的秘境之一。”陌奚抱着茯芍,向她解释,“秘境分为九层,越往下深入越危险,相应的天材地宝也越珍稀。”
各方妖国和修士都会进入烬灭海中狩猎,淮溢亦是如此,每年都会打开入口,想要狩猎天材地宝的妖交够费用便可入内。
茯芍问:“那你每年都去么?”
陌奚摇头,“一开始还有兴致,后来疏懒了。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不曾去过了。”
“夫君去过第几层?”
陌奚道,“第五。”
茯芍一愣,“四千年的修为,只够抵达第五层么?”
陌奚笑道,“让芍儿失望了。”
从那暗色的鳞色便可看出,陌奚并非丹尹那般享受刺激的蛇,他相当谨慎,也相当保守,这才得以顺利活到四千岁。
以他的能力,或许能再往下探索一两层,但陌奚并不缺财宝,没必要为无关紧要的东西身犯险境。
“寻常猎物不足取乐,芍儿若想秋狩,我可陪你去烬灭海逛逛。”
茯芍有些犹豫。
想了想,她还是摇头,“冬天了,你我行动力反应力都渐渐迟缓。”
她也不是急功冒进的蛇,连陌奚都只能抵达第五层,可想而知那是如何危险的地界。
“再说,夫君和我都已吸饱了妖力,就算再得到什么妖丹仙草,你我百年内也吸收不了了。”茯芍搭着陌奚的胳膊,“万一那仙草有时效,眼睁睁看着它流失,多可惜呀。”
陌奚眉眼愈发柔和了一些,地上的墨尾松松缠上了茯芍,撩动了覆在尾上的裙摆。
今日茯芍外出,穿的还是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