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也似的夜雾慢慢描绘出那人的轮廓。
凤霄甚至望也不必望,就能想象得出来。
瘦削身躯支棱起广袖衣袍,在秋风中飒飒作响。
凤霄毫不怀疑,若风再大些,或此时直接刮上一场绵绵霜雪,就足以摧毁这病鬼的身体,让他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要是缺医少药,对方更可能就此一命呜呼,说不定人间又能少一祸害。
病鬼的嘴巴很薄,此刻必然在寒风中紧紧抿着,就像他为人一样,说话刻薄,不留情面,比刀剑更快更锋利,能把人给活活噎死。
病鬼抓着缰绳的手应是泛着青白的,那不是用力过度,而是冻的。这样入秋的天气对常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于崔不去而言,却十分难度。
杨云那边的乱局十有八九已经平定下来,对别人而言那或许是一场跌宕起伏的考验,不过崔不去久经变故,他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杨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此人现在,本该安坐郡守府,手握暖炉,指挥若定,等最后的捷报,而不是纵马奔来,赴一场危局。
凤霄嘴角微翘,说出的话,却是风刀霜剑,寒冰凛冽。
“会什么?你会为我的风采倾倒?崔不去,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你自诩聪明,在我眼里不过枯木朽枝,行将残灭,若非冲着左月局这块招牌,我会跟你虚与委蛇?也不拿块镜子照照自己,你浑身上下,有哪里能入我眼?”
暗夜之中,四下无声,唯有凤霄带着厌恶的声音回荡。
“你那张脸,我怕看多了,饭都少吃半碗,趁现在我还没空收拾你,自己给我滚。”
“听见没有?滚!”
崔不去动也未动,没有下马,甚至也没有出声反驳辩解,似乎被这番话刺伤,久久回不过神。
明月面露茫然,看了看凤霄,张嘴想劝点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秦妙语无声叹了口气。
谁说女人善变?男人口是心非起来,半点不逊女人啊。
“崔兄,你也听见凤府主所言了。”萧履温温柔柔道,没带半点烟火气。“我明明给你留信,让你去赵氏茶坊了。”
“正因为你让我去赵氏茶坊,我才知道你一定会来风云酒肆找凤霄。”崔不去平静道,没人听得出他心情是否受凤霄方才一番话影响。
萧履也叹了口气:“我不愿杀你,才有意误导你的,你既知道,何必还来蹚浑水?”
崔不去:“杨云虽然已经被俘,但他始终交代不出大部分灾粮的去向,我只好来问萧楼主了。”
出乎意料,萧履直截了当道:“被我运走了。”
崔不去:“全部?”
萧履笑道:“我送了一个杨云给你,换那些灾粮,不是很公平吗?侵吞灾粮的人已经伏法了,你对皇帝也有个交代,那些灾粮,就当是我的酬劳好了。”
崔不去点点头:“的确很公平。”
萧履好声好气道:“崔兄,范耘虽然背叛了我,但我对你素来很欣赏,我知道,你我是同一种人,以你的骄傲,要你贸然投靠我,是不可能的,这次我先解决凤霄。解剑府一去,往后你也少了一个对手,两全其美,难道不好吗?”
放眼在场众人,除凤霄之外,无一人是对手,他想杀崔不去也是眨眼之间的轻而易举,但萧履却耐心细致地对崔不去解释。
凤霄冷笑一声,表露他极度不爽的心情。
崔不去望向萧履的右手,那里被宽大衣袖盖住,但萧履没有刻意遮掩,他的左右衣袖同样长,之所以看不见右手,只因那一截枯骨萎缩,不如左手修长。
他若非身有残疾,备受轻视,早已在陈朝庙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就算如此,若他肯钻营,低下头颅,稍稍向上位者表示屈从,以他的能耐,出将拜相也是迟早的事。
但崔不去知道,萧履太骄傲了,就像崔不去自己一样,宁可自己出去闯荡,死在无人之地,也不愿留在崔家吃嗟来之食。
乱世之中,任何人都可以高喊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枭雄,萧履的骄傲不容许他低头,所以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中原大地最混乱的时候已经过去,如今天下虽未大统,但也只分南北两朝,不像两百多年前那样偌大华夏分为十六个小国,萧履生不逢时,天赐他枭雄之才,却偏偏有个新兴的大隋拦在他前面,有个聪明不下于他的崔不去与他作对。
萧履很有耐心地等着崔不去的回答,哪怕他知道,崔不去也许只是在拖延时间。
就在崔不去他们跟杨云周旋时,萧履早就让人一批批将灾粮运离县城,当时栖霞山庄事发,杨云也担心灾粮会被崔不去他们找到,竟答应了萧履的要求。
杀了凤霄只是附带的战利品,实际上在这次博弈中,萧履知道自己已经胜了,扳回一城。
“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崔不去忽然道。
“你是不是诧异过,为何这次,我来光迁县,只带了寥寥几人,竟也没调一批左月卫就近等着,以致于一开始被杨云他们陷于被动的境地。”
“因为我事先将人调往别处,让他们去完成一件更为重要的任务了。”
“范耘对云海十三楼知之甚详,多亏了他居中协调,也多亏了萧楼主这个共同的敌人,双方合作,剿灭了一处名为凌波的别庄,想必萧楼主对此处,应该耳熟能详。”
“听说,凌波山庄汇集了萧楼主在南朝经营多年的势力,里面三十三阁阁主,虽比不上十三楼主事,却也是精英中的精英,其中长于天文地理阴阳八卦珠算杂学的更不在少数。我之前收到飞书传信,据说这些人十有八九已经折损,剩下的负伤趁乱仓皇出逃,想必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萧楼主为了延揽这些人费了不少工夫吧,可惜了,你忙着在这里对付我们的时候,后院已经起了火。”
“用那些灾粮换你一处老巢被灭,你说,值不值?”
萧履眯起眼,笑容渐渐淡没。
他不笑的时候,嘴角平展,露出一丝冷酷薄凉的意味。
“崔不去,你真是每次都能让我喜出望外。我若早些年发现你,将你延揽到云海十三楼,如今吃瘪的,恐怕就是隋朝了吧。范耘背叛我之后,我就将南朝势力悉数转移,没想到他还能摸上门去。”
崔不去道:“萧楼主别忘了,范耘与陈帝有故,他虽然不愿隋朝壮大,也不想看着云海十三楼成为南朝的威胁,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合作一次又何妨?”
“若你想要激怒我,那你成功了。”
萧履举步朝他走去,看似与方才无异,却转眼来到崔不去面前,他抬手一抓,崔不去便不由自主跌下马,被他牢牢抓住肩膀,动弹不得,旁边关山海出手时已晚了半步,身躯被萧履扬袖一甩,立时甩出数丈开外。
躯体落地的沉重声响听得其他人牙齿一酸。
“对你来说,我才是你更大的敌人,而不是凤霄。我是皇后的心腹,左月局办案,素来与诸多机密打交道,你不想将我带走,严刑拷打,得到更多北朝的秘密吗?”
崔不去估摸自己的肩胛骨已经被捏碎了,剧痛令他几乎无法完整说完一句话,但神智却反倒因疼痛而更加清醒,他笃定萧履不会杀了自己,否则现在自己碎的不该是肩膀,而是咽喉了。
“凤霄什么时候死都没区别,但一个活着的崔不去,比凤霄价值大多了,不是吗?”
萧履温柔道:“你又不想投靠云海十三楼,我要一个宁死不屈的崔不去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