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德兴馆,我请客。”
凌枢果断消音,冲岳定唐竖起大拇指。
“岳长官,您真是个爷们,爽快!”
岳定唐觉得凌枢压根也没在这里吃过,但他已经不想深究其中的真实性了,只想尽快离开这处令人不适的地方。
一只肥美的绿头苍蝇从岳定唐鼻尖飘过,带着嘤嘤嘤的震耳欲聋的啼叫,直接让他的脸色又白了三分。
他用力拽紧凌枢的手腕,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落荒而逃。
凌枢嘴角微微上扬,又立马伸手抹平控制不住的弧度,继续维持那一脸无辜和莫名所以。
又可以白吃白喝蹭一顿大餐了。
在德兴馆用中午饭,自然是大餐。
老上海都知道,这是一家无论三教九流都能兼容并蓄的菜馆,自然,寻常百姓也吃不起这里,但甭管青帮头头还是达官显贵,都能在这里找到各得其所的豪迈泼辣和斯文稳重。
荠菜春笋饺子是最当时令的主食,再来一份红焖蹄髈和萝卜丝酥饼,一顿饭就算齐活了,再丰盛些,无非是多两碗汤,和少两碗汤的区别,但凌枢觉得岳家熬汤的厨师,功力实不逊于德兴馆的师傅。
茶饱饭足,凌枢不忘问起故人之子的近况。
“立心那孩子近来如何了?”
岳定唐道:“李教授夫妇待他很用心,连跟着建筑系外出采风踏青,也都带上他,许是见的世面多了,孩子逐渐开朗,也肯叫人,和说些简单的事情了。”
就在凌枢将何立心带回家暂住之后没两天,岳定唐就跟李教授联系好了。
李氏夫妇痛失爱女,多年未出,正在物色养子,可领养一事,讲究缘分,有时眼缘未到,就差那么点意思,岳定唐本以为何立心沉默寡言,胆怯内向,李氏夫妇一定不太满意,谁知李教授及其妻见了何立心,当即喜欢得不得了,甚至答应等何立心十六岁之后,再告知他真实的姓氏,由他自己决定改不改回何姓。
岳定唐和凌枢让他们相处几日之后,见何立心没有明显反感,就在征求他的同意之后,正式交接领养,何立心自此成了李立心,也正式成为李家的一份子。
“虽然何幼安跟成田共归于尽,关于她的事情应该就此告一段落,但也难保有心人寻根追底,把这孩子给翻出来,更何况他眉目跟何幼安有些相似,这是我同意立心改姓的原因。”岳定唐道。
凌枢:“我明白,回头若真有人问起,你就说他是我的私生子,以我如此出众的外表,别人定不会生疑。”
岳定唐抽了抽嘴角,想说点什么杀杀他的威风,想想又觉得算了,自己委实没有必要与这个不着调的家伙一般计较。
饭后岳定唐让司机驱车去学校,凌枢左右无事,也就跟了趟顺风车。
像他这样的懒鬼,让他步行回家,还不如跟着岳定唐待一下午学校,再搭顺风车回家。
只不过刚到学校,岳定唐就收到邮递员送来的信件。
信是从东北寄来的。
奉天,关氏。
凌枢只瞧见信封上的几个字,就没再凑近前,他借故出去溜达一圈,遇上几个美貌女学生,又聊了好一会儿,还去了几处教室旁听,直到天色近黑,才晃悠回来。
学校办公室是开放式的,系里几位教授共用一处,不像市局那边,有凌枢单独的办公桌。
以凌枢的口舌能耐,若他想要,自然也能与人打成一片,但他不爱听那些欧美留学归来的教授张口闭口效仿西方建立宪政制度,将所有本土产物全盘否定,也就不爱在岳定唐的办公室里凑热闹。
那些人对岳定唐客客气气,却未必把他放在眼里。
岳定唐已将论文写得差不多了,也没加班的意思,见他回来,就把手头稿纸整理整理,悉数放入抽屉。
“走吧,今晚去我家吃。”
他难得主动开口,邀请凌枢去家里吃饭,凌枢有点奇怪。
“你不多写会儿?”
岳定唐:“不了,先回去再说。”
凌枢直觉他的表现与他早前收到的信有关。
但岳定唐没说,他也没问。
他虽然有好奇心,却从来无缘无故自找麻烦。
果然,回到岳家,凌枢就看见岳定唐忙个不停,接连在楼上打了好几个电话,就连晚饭都没下楼吃,老管家催了又催,不得不将饭菜让人端上楼。
直到凌枢消食完,准备让司机载自己回去,岳定唐才从楼上下来。
“先别走。”岳定唐道,“我准备去一趟东北,明天就出发。”
凌枢:“发生了什么事吗?”
岳定唐:“我叔公去世了。”
凌枢:“关?”
岳定唐点头。
岳定唐的母亲姓关,却不是汉人,而是满人,满清八大姓,瓜尔佳名列其中,这个姓氏也出过不少开国元勋,辅政大臣,后宫嫔妃等等。
但时移世易,再风光的家族也有没落的时候,满清覆灭之后,革命者以反清起家,遗老遗少们为了隐姓埋名或方便行事,大多纷纷改了汉姓,关家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时局变幻,关家举家从北京迁到天津,又从天津迁回老家奉天,从此就在奉天定居下来,岳定唐的母亲早逝,他也很早跟外家没了联系,偶有书信往来,也是久久一封,对方寄些土产过来,这边回些谢礼,渐渐的,就连这偶尔的音信都断了,岳定唐母亲逝世时,奉天那边连人都没派来,就托人捎来一封口信,说是关家老太爷也快不行了,缠绵病榻,无力过来为姑奶奶哭丧,请岳家自行操办。
现在关家却寄信过来,说是岳定唐母亲的舅父去世,请岳家派人过去吊唁。
“照这么说,岳家和关家的关系不太好?”
凌枢听罢,下了结论。
岳定唐道:“就没有好过,当年关家原本给先母订了婚约的,对方是前清皇族,但先母不乐意,自行悔婚,嫁给了先父,为这事,岳关两家还掰扯过一阵。”
凌枢赞道:“先伯母真是女中豪杰,妇女解放之先驱!”
岳定唐横他一眼,接着往下说。
“后来两家关系冷淡,也在情理之中,这次那位叔公,算是奉天关家年纪最大的长者了,也是关家的老祖宗,据说当年关家迁居奉天,就是他做下的决定。”
凌枢拱手:“那我明白了,您明天就要代表岳家去吊唁,祝您一路顺风事事平安鹏程万里平步青云早生贵子白头偕老,时候不早,我就不叨扰了,就此别过!”
他一气呵成,起身就往外走。
“你跟我一起去。”
岳定唐在他身后道。
凌枢停步回头,一脸苦相。
“别了吧,这千里迢迢的,坐火车都得几天几夜,那边还是日本人的地盘,说话做事都不自在,再说了,您看我这小身子骨,一阵风来就能吹跑,实在不宜长途跋涉啊!”
岳定唐:“关家家大业大,身家丰厚,听我爹说,他们打赏下人都不是铜钱,直接用的金叶子银叶子,各房都有小厨房,每顿加餐能有七八道菜,还有一个早年跟着从御膳房出去的御厨……”
凌枢换了个笑脸,小步上前。
“嗳,您想去哪儿,吩咐一声就好了,小的一定鞍前马后千里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