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长的遗腹子,我将其安置在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则是您曾经收到过的藏头诗,想必您现在也已知晓。为了他的安全,我几乎从未亲自去探望过,但如果我和成先生都死了,那孩子应该可以不用再躲藏过日子,还请二位帮我将他带出来,寻一户可靠人家收养便是。
收养人不必富贵之家,只要善良知礼,令他长大之后成为自立自强之人,便可。若是麻烦,将他放在教养院也可。
我知萍水相逢,此事太过劳烦两位,小女子在此,叩头致谢,来生来世,必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笔至此处,已是写得差不多,千言万语,终有一别,多谢两位耐心看完我的絮叨,文笔拙劣,万望见谅。
多么希望,若干年后,国家摆脱贫弱,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寻常百姓,强壮聪明,不必再流离失所,幼无所养,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再也无法威胁伤害我们。
凌先生,岳先生,我希望您二位,能看见那一天的到来。
烟味弥漫开来。
岳定唐终究还是忍不住点了烟,眼看都快抽一半了。
会客室中烟草燃烧的动静变得清晰,凌枢捏着信笺,目光落在何幼安最后的顿首二字上,久久出神。
直到岳定唐出声。
“这匣子里还有夹层。”
凌枢循声望去,对方正把匣子里的绒板抽出,下面果然还放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岳定唐翻开,册子只有几页,里面没有文字,只写了一些数字,每一页的数字都不同,稀稀落落,分布数行,令人摸不着头脑。
凌枢:“这好像是——”
岳定唐:“一个密码本。”
电光石火,记忆陡然被翻开,前后勾连!
“那份文件袋里的报纸!《临安日报》!”
凌枢突然叫起来!
岳定唐:“几月几号的,你还记得吗?”
凌枢:“我记得,但那份报纸我已经给了何幼安,现在肯定也找不着了!”
岳定唐:“这种密码本对应的内容,不会是单独印刷的报纸,肯定是放在报纸中的内容,去图书馆,那里肯定存了那一天的《临安日报》!”
事不宜迟,两人立马动身,带着匣子离开会客室,直接前往本市图书馆的报刊室。
那里自然有上海近十年内的报刊汇总,无论大报小报,此处都能找到。
“十二月十七的报纸,十二月十七,不对,那是去年的报纸,我从陈友华身上找到的是一份旧报纸,找去年的!”
凌枢喃喃自语,弯腰翻阅。
“在这里。”
另外一头,岳定唐传来好消息,他立马凑过去。
“十二月十七号的《临安日报》,没错,快与密码本对应,这里标了红,应该是这一页!这份报纸内容这么多,哪一篇才是真正的情报?”
“你试试从右到左找,用这一页的数字,去对应报道里的那个字。”
“四、八、十三、七、三、八十八、七十六……”
凌枢每找到一个字,就拿笔记下来。
这些单独的,互不相干的字,乍看上去也是完全混乱的。
岳定唐将其重新整理排列,变成语句通顺的话。
“日军意在承德,剑指北平。”
两人微微怔住。
这无疑,是一份过了时的情报。
就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月里,日军从榆关开始打响第一枪,迅速占领热河之后又攻向古北口。
这中间有不战而降的,有宁死不屈的,有临阵脱逃的,也有浴血奋战的,报道满天飞,便是在上海,这样的新闻也随处可见。
而情报里这句话,则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即便过时,却有陈友华和肖俊这样的人,为了这短短几个字,丢掉性命。
“这份情报,最终送出去了没有?”
“应该送出去了,但其实,意义不大。”岳定唐沉声道,“日本人从热河开始,就已经打定主意把东北全部吞下,现在事情的发展,也确实如此。相比起来,成田宫一死,作用还更大一些,他那些暗线手下,必然因为群龙无首而被盯上,可能还会连根拔起,就算他的继任者很快接手,也得好几年的时间,才能重新建立起一个情报网和人脉关系网。”
凌枢沉默片刻:“所以,何幼安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岳定唐肯定道:“有!成田宫城府深沉,有他在,上海这个点就很难铲除,但现在,对一些人来说,起码是个机会。而且,何幼安在信中也说了,成田宫很可能接到更加重要的任务,才会想要匆匆离开上海,这也是何幼安下定决心动手的原因之一。”
凌枢:“我只是没想到,她布下这个局,竟有如此之大的意图。”
岳定唐:“我也没有想到,她以区区一介女子之躯,能做到这样,已是世间罕有。”
很难想象,飞机之上,生死皆在一念之间。
一边是情人的浓情蜜意,温柔体贴。
一边是兄长之仇,心中信念。
何幼安只要放弃那个危险的念头,就可以跟成田宫天涯海角,逍遥快活。
但她仍旧选择了最艰难的那个决定,选择了粉身碎骨的绝路。
即便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个想报仇的戏子,没什么家国大义,可在凌枢看来,她远比大多数须眉都要勇敢,世人谤她议她,将她当作依附男人的菟丝花,却不知她最终作出了怎样惊世骇俗的壮举。
也许若干年后,会有人发现这桩秘闻,从而发现这位奇女子。
也许它将永远随着时间湮没尘封,从此不见天日。
但凌枢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何幼安这三个字,代表了一段怎样惊艳的传奇。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报刊室差不多也到了关门谢客的时间。
两人将报纸放回去,凌枢走到图书馆门口,跟岳定唐借了火柴,划开。
夜色中陡然亮起一簇火焰,将何幼安的遗书,连同那册密码本,一点点吞噬殆尽。
化为灰烬,付之夜风。
“我想吃一碗葱油拌面。”凌枢忽然道。
岳定唐嗯了一声:“回去让周叔做。”
这一回,他出奇的好说话。
因为岳定唐知道,凌枢并不是多么惦记一碗葱油拌面的味道,只是想借这碗面,回归人间烟火的温暖。
属于何幼安的那份记忆,并未随着书信的焚毁而消失,却是更深地沉淀在脑海深处。
两人并肩下了台阶,融入初春的寒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