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暥此人好乱乐祸,此人不除,国无宁日啊陛下!”柳徽一副老臣谋国之态,“萧暥一日不定罪,忠诚之士寝食难安啊!”
“定什么罪?”皇帝淡淡道。
“弑君祸国,当处以极刑!”
皇帝终于搁下笔,接过了曾贤手中的奏疏,边看边步下御阶,“老尚书忧国奉公,朕深以为然,不过朕尚有一事不明,还请老尚书指教。”
见皇帝态度谦和,柳徽受宠若惊,端声道,“陛下请讲。”
武帝微笑着附身凑近他耳边,“这个国是朕的国,还是尔等的国?”
“当然是陛下的国!”
柳徽愕然道。
“既然如此,你们都能给他定罪了,还要朕这个皇帝做什么?”武帝说罢便将那折奏疏劈头盖脸地拍在了柳徽脑门上。
三朝老臣,一时斯文扫地。
柳徽官帽掉落,发髻歪斜,扑通一声匍匐在地,颤声道:“老臣万死!”
时值秋末九月,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脊背,他老态龙钟地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看着那漆黑滚金的袍服拂过眼前。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这位皇帝是大有为之君,他要的是大权独揽,唯我独尊!任何让他感到威胁的,或者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拔除。
萧暥已经倒了,前车之鉴啊!再不识趣,接下来就是他们这些世族!
今日他们一群臣寮联名上书,在皇帝眼里已经构成了朋党,这是触逆鳞之事!
萧暥怎么处置,还轮不到他们置喙。皇帝要的是独断专行!
想明白了这些,柳徽战战兢兢声泪俱下,“陛下,老臣年迈昏聩,不知圣心,奏事不知所云,还望陛下恩准老自请罚奉,贬官去职,闭门思过。”
武帝也顺势给了这个老丈人一个台阶下,“老尚书确实年事已高。”
他也不提罚奉贬官之事,只道:“曾贤,赐座。”
柳徽惊魂未定,曾贤已经招手换来两个小宦官,抬过来一块坐垫。
柳徽抬起两条跪得僵直的老腿正要落座,就见一名宦官躬身进殿报道,“陛下,薛司空求见。”
“又来一个。”武帝不悦道,“那你就继续跪着吧。”
完全的随心所欲。
倒霉的柳徽只好继续跪着,同时心里为薛司空暗暗地捏一把汗。
薛潜一进殿就看到了颓然匍匐在地的柳尚书,知道皇帝这是故意敲打在前,让他接下来奏事心里有点数。
他绕过柳徽,走到御前毕恭毕敬地躬身道,“陛下,臣有事奏报。”
武帝转身走回御座,看都不看他,“人都已经下狱了,你们还想如何?非要让朕杀了他?”
薛司空眼皮抖了抖,头低得更深了,“陛下,臣今日要禀报的是另一件事。”
“哦?何事?”武帝问。
这几天铺天盖地全是弹劾萧暥的奏本,偶尔不是有关萧暥的,倒是一股清流了。
薛潜:“前将军瞿钢,宣威大营统领丙南皆已辞呈。”
武帝:“此事朕早就知晓。”
薛潜眼皮深垂:“但他们并未解甲归田,而是召集起旧部。”
“旧部?”武帝微诧,“莫非是锐士营?”
军番没了,但人还在。
跪在地上的柳徽骇然道:“陛下,他们这是要造反啊!”
武帝当即问:“去了何处?”
薛潜道:“这恐怕只有一个人知道了。”
***
寒狱里。
杨拓阴笑着走近那背影,“萧将军,伤好了么?”
前番武帝让他敲打敲打萧暥,于是他借了太医署的薄刀,让萧暥流点血。
但是对于一个沙场狼烟里几进几出、百战归来的人,这种程度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
这让杨拓内心深感挫败。
即使那人已经下狱,自己却拿他毫无办法。而且武帝说的是敲打,让萧暥知道为臣之道。杨拓体察君心,又不能真的用刑。
其实这些日子下来,杨拓也认识到了,就算用尽廷尉署的酷刑也无法让萧暥服半句软。
他看向那笔直清挺的背影,不可摧折。
他讪笑着上前,“上回是下官思虑不周,多有得罪,此番下官给将军带来些疗伤的良药。”
“不必了。”那声音清冷,萧暥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杨拓暗恨磨牙,但眼底又忍不住悄悄窥看过去。
萧暥身段颀长,囚服就显得略有点短,粗布的裤脚下露出一截清瘦的脚踝。
由于他是重犯,脚踝上扣着镣铐,粗重的铁箍在白皙的皮肤上勒出一道红痕,如春雪映桃花。
杨拓像恶鬼般盯着看了片刻,面色阴郁莫测地从狱卒手中拿过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瓷瓶,走过去蹲下身,刚要探手出去,铁镣哗地发出冰冷的声响。
“我说过,不必了。”
杨拓抬起头就对上了一双清利的眼眸,摄人的目光仿佛看到他心底,将他那点龌龊心思一览无余。
杨拓顿时心惊胆寒,探出的手冷不丁一颤,手中瓷瓶滚翻在地,溢出一缕细细的冷香。
终究是余威犹在,杨拓有些恼羞成怒,他站起身清了下嗓子,端起官腔,“萧将军不识好意,那就算了,今天是陛下让我来问你,撷芳阁之夜,你兵围圣驾,是不是图谋造反?”
萧暥心中一沉。皇帝开始翻撷芳阁的旧案了。
他当时兵围圣驾,形同逼宫造反。武帝若要秋后算账,那么当夜追随他的士兵很可能也会受到牵连。
一念及此,他道:“那夜我兵围撷芳阁,不是冲着陛下去的,而是……”他深深吸了口气,才说出那个名字,“因为魏西陵。”
“魏将军?”杨拓一惊。
萧暥:“我听闻他伴驾登楼。”
“你要杀魏将军?”杨拓顿时想起后来萧暥在飞鹰岭伏击暗算了魏西陵,魏西陵中毒身死。这就说得通了。
“记下来。”杨拓对一边的文书道。
“陛下还有个问题。”杨拓踱了几步,“谢先生是否也为你所害?”
萧暥眸色更沉冷了几分。一个个故人的名字,如今提起来,仿佛是用利刃剜入他的心底。
物是人非,今生缘尽。
他容色凄清,一点烛光落在乌黑的眼瞳里,如深渊余烬中的两朵寒焰,幽幽闪烁。
“谢先生仙踪无定,不知何处。”
其实早在今春的那封信,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谢映之不在了。但是玄门内一片平静,对外只宣称谢玄首闭关修行了。
萧暥猜测,玄门此举必有隐情,甚至他敏锐地感觉到,谢映之走后,玄门正面临什么危机。只是玄门之事深邃幽玄,他一个外人,不能过问。
到了七八月的时候,一股流言悄然在坊间传开,言谢映之当初被萧暥延揽入府非自愿,乃受胁迫。如今也并非闭关,而是让萧暥软禁了。
紧接着,士林掀起了一股对萧暥的口诛笔伐,最后卫宛出面澄清,才勉强息事宁人。
萧暥向来对士林的诛伐并不在意,也不想解释,现在想来,此事颇有蹊跷。
“不对吧萧将军,我怎么听说你和谢玄首之间有不可说之秘啊?”
杨拓讪笑道,眉眼中满是令人厌恶的窥伺之色,“当年北伐幽燕,传闻萧将军寒毒发作,他是怎么给你解毒的?”
“这不是陛下要问的罢。”萧暥眸色刹地深冷下来。
他站起身,锁链在地上拖拽出清冷的声响,“是你想问,还是其他什么人?”
“哪……哪里有其他什么人?”
杨拓不敢对上那摄人的目光,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休要胡说!”
就在一个时辰前,薛潜薛司空给他送了一对碧玉耳杯,让他乘着替陛下问话的机会,多问一个问题。
当时杨拓还琢磨着,没想到那些看起来道貌岸然的辅国重臣也对这些秩闻逸事感兴趣,不惜花费重金。
“是谁让你问的?”萧暥又问,目光清利如刃,“是朝中的人,对不对?”
杨拓被他看得胆寒心颤,又被他猜中关窍,不由步步后退,竟撞上了身后记录的文书。
他气急败坏得一把耸开那倒霉的小吏“记什么记,滚!滚出去!”
见到后者惊慌失措地捡起满地散落的文卷滚蛋,他才堪堪反应过来,他才是审问者啊。
怎么审问者变成了被审问者?颠倒了个儿了?
“来人!”
他陡然生出三分底气,嘶声道,“囚犯冥顽不灵,刑吏何在!”
就在这时,牢门哐当打开了,站在狱门外的却是黄门侍郎上官朗,“杨司察好大的官威。”
杨拓顿时一脸尴尬,陪笑道:“上官大人,陛下有旨意?”
上官朗道:“陛下口谕,召萧暥问话。”
杨拓赶紧跪地接旨,“官署简陋,陛下驾临,容下官准备一下。”
“不必了,陛下已经到了。”上官朗冷眼看了看他,转身便走。
皇帝身份尊贵是不会亲自进寒狱的,就临时借调了杨拓的官署。
杨拓的官署有也是上一任署官留下来的,刑狱之地,就算是官署也幽暗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