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已知必死的绝笔信。
宁则臣在信中对他大为褒赞,也对他寄予厚望,并隐晦的用只有二人才能听懂的暗语,告诉他崇康帝时日不久,希望他日后重返朝堂时,能接过新党的重任,继续将新法推行到底。
看罢书信,赵青山缓缓将信笺折起收好后,临窗负手而立,凝眸眺望东方神京。
对于那位一手扶持起新党,并给予过无尽信任,因而才能建起旷古未有新法大业的君王,他说不出是什么心思……
在此之前,他唯有发自肺腑的敬爱,并且怀有最崇高的忠诚。
即使那位以莫须有之罪,连连打压新党中坚,并将他这位新法功臣当朝次辅贬出神京,赵青山都未曾真正生过恨意。
他明白,那是政堂需要,帝王之术。
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心怀敬意。
而当那位生生逼死了一手创建新党,并将为万世开太平的新法推行天下的元辅后,对于他的死,赵青山心中再无一丝为君父山陵将崩而忧伤的波澜……
到了这一步,曾经开明的帝王,反而成了新法大业的阻力。
如今的他,一心只有权术斗争,反而忘了新法不过才刚刚开创,还有漫长且艰难的路要走。
所以,对于君王将崩,赵青山心中,不悲。
……
皇城,慈宁宫。
看着悲戚不已的太后,叶清微微有些头疼。
对于那位自她记事没多久,就长居重华宫退隐的太上皇,叶清自身是没多少印象的,更不用说什么感情。
而对他的驾崩,叶清心里其实未尝没有心理准备。
皇权面前,自古天家无父子,更何况祖孙?
她那位皇伯伯一旦山陵崩,那么对那位初生皇子最有威胁的会是谁?
宗室诸王和贞元勋臣已被清扫的七七八八,难成气候了。
最后一位,怕就是深藏重华宫的太上皇。
本是意料中的事……
叶清心里唯一感到有些沉重的,是她那位九叔,竟也没有阻止……
当然,她理解,她九叔若是阻止,可能会暴露出许多马脚,可能会前功尽弃。
可……
那毕竟是他父皇啊……
天家……
天家……
叶清从未如此厌恶这样一个环境。
“小九儿,先人说过,金丹之言,皆是虚诞啊,他怎会服用那些东西?”
“太上皇修道,修的是己心,不是想要成仙……”
“他的心早就伤的破破碎碎,何尝想活那么久……”
“他后来明白过来,那时是有人在弄鬼啊……”
听着太后哭个不停,也倾诉个不停,叶清轻轻一叹。
好在之前将东暖阁内的昭容、彩嫔们都打发了出去,不然指不定要生出什么事来。
叶清用纹凤锦帕轻轻替皇太后擦拭去眼泪,宽慰道:“老祖宗,这就是天家啊。古往今来,哪一朝不是这样过来的?想开些吧……”
愿来世不再生在帝王家,是多么天家子女发自肺腑的沉重愿言。
叶清轻声道:“说起来,孙女儿还要感谢老祖宗,没将我嫁入天家。不然……”
太后注意力被岔开,哭的红肿的老眼含泪,对叶清道:“叶家有我一个人掉进这金火坑里就足够了,怎还能把你也拖进来?这冰冷冷的金窝儿里,看着体面尊贵,可连父子天伦也没了,临老还要承受骨肉相残的人伦惨剧……”
说着,太后又大哭起来。
她什么不明白?
叶清也跟着落下泪来,却还是劝道:“天道公正,有一得便必有一失。天家为世间最尊贵之族,难免要失去些什么……只盼老祖宗能保重身子,若连你老也有个三长两短,小九儿怕也要跟着死无葬身之地。”
太后闻言悚然一惊,正要说什么,就见帝后匆匆而来,她面色铁青,张口质问道:“皇帝何时送哀家去见太上皇?”
崇康帝闻言,本就苍白的脸色骤然霜白,摇了摇身体,侧倒在董皇后身上……
……
酉时末刻。
西斜的夕阳,余晖笼罩着整个神京城。
渲染了一层凄美的血色。
整个长安都中,都陷入了沉默悲然的国丧里。
仿佛整个世间,都到了尾声,陷入一片暮气中……
贾琮在兴道坊宁府,命人取来藏冰,用冰鉴将宁则臣的棺栋围住,做成冰棺,以在这逐渐温暖炎热的天气中,守住宁则臣的尸身不腐,待其妻女归京理丧。
一切打理妥当后,连宁则臣书房中的所有书信都收走,兴道坊宁相府,终于可以对外开放了……
等看到无数新党大员乃至国子监学生们涌上门来吊孝元辅,哭声震天时,贾琮也踏着夕阳的余晖,在亲随缇骑的护从下,折返回家。
他并非皇族,所以不用去奉天殿,为太上皇灵柩守灵,只需每天早上,随天子去哭一场灵即可。
至居德坊贾家东府,只见大门前也已挂白,为太上皇服国丧。
西府日夜不停的敲打建筑声,也停了下来。
国丧期间虽未明文禁止修建房屋,但贾家身为世勋之族,该避讳的,还是避讳开来。
再者,荣庆堂、荣禧堂的复建,也已经到了收官之时。
又回首望了眼皇城方向,贾琮翻身下马,步履稍显沉重的入了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