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师父皱着眉:“以后去永兴坊买,东市的都是从那里买的,买了再兑水,一闻就知道这是兑了水的。”话虽如此,老叟一顿喝了半坛。
周祈浮光掠影地把过往在梦中又经历了一遍,那时候,真是觉得这日子再完满不过了——直到看到了同样从宫里出来的许兰娘的公验文书。
周祈又去问了另外几个进入干支卫的前宫女和宦者,大家都转入了军籍,有自己的公验文书——只周祈没有。
周祈去找当时的亥支长岳长庆,那是个真正的军中汉子。
“先前我帮你问过,确实没有你的。” 岳长庆总是绷着脸,没什么神色,此时却显出些不忍来,“或许是因为你还小,性子不定真儿,再等等。等立了功,就好说了。”
周祈觉得,也对,等立了功就好说了,本朝重军功。
然而,并没有,小军功,不小的军功都没有。周祈肋下腿上各中一剑拖着西南大盗“缥缈云中手”,直到岳长庆等赶到,一起夺下南诏送来的信物,也只是让她越级升为七品致果校尉。
还一身硬邦邦刺扎扎青果子气的周祈终于在蒋丰来兴庆宫时堵住了他,“大将军,下官不愿升官,只想要公验文书。”
蒋丰微抬眼皮看看她,拢一拢大氅,带着侍从们走了。
周祈站在残雪中,看着蒋丰的背影变小。旁边院子里干支卫同僚们在笑语喧闹——快过元正了,刚发了腊赐。
周祈抚摸一下犹隐隐作痛的腰肋,眼里氤氲出水汽,凭什么啊?凭什么我不管怎么样都脱不了宫廷女奴的身份?
时空变换,兴庆宫残雪未除的路变成了蒋丰的屋子,蒋丰坐在檀木大榻上,微笑着指指自己对面,“坐。”又招呼小宦,“刚才不是有酥山吗?给周将军拿一碗来。”
周祈早没了当年在兴庆宫路上堵住蒋丰的青果子气,笑着谢了坐,用小银匙吃樱桃酥山,抬眼,蒋大将军目光中几乎带了些慈祥。
“突然想起个事儿来,您说,我现在能申领公验文书了吧?”周祈笑问。
蒋丰看着周祈,“没旁的事,吃完就回去吧。对了,听说你在外面买了宅子,挨着大理寺谢少卿家?”
周祈放下银匙,笑着点点头,“那个宅子风水好,果子熟得早,还甜,回头等桃子熟了,给您送一篓来。”
蒋丰面上又带了微笑:“嗯,好。”
周祈睁开眼,日间去见蒋丰的场景消失在黑暗中。
周祈性子粗懂事晚,然而再晚,这么些年,该懂的也都懂了,特别又是在亥支这么个时不常就碰见奇诡凶案、见惯各种密辛的地方待着。
自己出生在大业三十一年,出生没多少时日就被蒋大将军捡入宫中,交给韩老妪养着,然而自己却跟一个大宫女姓“周”……
周祈也曾查过当年戾太子案中受牵连的大臣,其中有名气的大臣姓周的只有太子太傅、左仆射周弼,这位老翁有一子一孙,子早亡,孙子刚满十六尚未成亲,莫非这位小郎君有侍妾生女?
也或者是旁的臣子,当时受牵连的人太多了。时过境迁多年,此案又未经三司审理,事后卷宗封存,真是查无可查。
慢慢周祈也就看开了,这些旧事就像血痂子,若掀开,势必鲜血淋漓、粘皮带肉,何必非找那不自在呢?有没有那一纸公验又如何?日子不是照样过?一点也不耽误自己斗鸡跑马买刀剑,就这样过着吧……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总有些想不到的人和事出现……
周祈坐起,下床,走去窗边把纱扇打开。外面月亮已经下去了,满天繁星,很是好看。周祈趴在窗台上吹夜风,听虫儿叫。
风摇树动,周祈歪头看向东墙,突然想起陈小六说的架梯爬墙的“东邻女”来,不由得笑了。带着这丝笑影儿,周祈接着抬头看星星,一颗陨星飞快地从天空飞过。
夜里这么一折腾,周祈起得便有些晚,梳洗过,在外面买了个夹肉胡饼啃着,便骑马奔兴庆宫。到了兴庆宫,冲灌了两盏茶水,正琢磨今日做什么呢,的卢来送信儿,说崔熠午后约着一起逛东市。
逛东市这种事,周祈从不拒绝,只是有些疑惑:“大热天的,他怎么想起逛东市来?”
的卢笑道:“东都留守裴公家的女郎来长安,长公主让阿郎陪着一同逛一逛。”
周祈“哦”一声,笑了,“这种事,叫我去做什么?你们在跟前都嫌碍眼。”
“不只叫了将军,还叫了谢少卿,”的卢小声道,“郎君约莫是害羞?”
“……”新鲜!崔熠还会害羞?周祈来了兴趣,“成!我应了。只是说好了,我们只能偶遇。巴巴地赶过去,人家女郎就该害羞了。”
“还是周将军计谋好!奴回去跟郎君说。”
周祈嘿嘿一笑,哎呦,哎呦,小崔,你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