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庞二娘果真如约而至,沈韶光也果真将她带到角落里一处清幽的位子上。桌案上面的墙壁搁板上摆着白瓷盆儿养的蒜苗,因沈韶光一个不留神儿,没在最嫩的时候吃掉,几天工夫就老了,没办法,只好当水仙养着,等它寿终正寝。虽不能吃,看着郁郁葱葱的,也挺好看。
蒜苗旁边还有从西市淘来的牛皮娃娃,用朱砂点了嘴唇和两团胭脂,有股子傻乎乎的喜庆。
庞二娘便在这蒜苗子和傻娃娃下的位子坐下来,沈韶光问她要吃什么,庞二娘其实并不真指望从沈韶光的小酒肆吃到什么珍馐美味,市井小店,再好能好得过国公府庖厨
但既说是来吃饭的,自然要正正经经应付过去,庞二娘便让她捡着可口的尽管上来。
端的是财大气粗沈韶光便把松鼠鱼等贵价菜上了五六样儿,又上了汤、主食和点心,满满当当的一食案。
看见瓷盘中鲜艳的松鼠鱼,红腴的玛瑙肉,碧绿的翡翠圆子,白嫩嫩的猴脑豆腐,庞二娘竟然不自觉地口舌生津,单这卖相在市井中也算难得了,难怪中午时那么许多人捧场,也难怪圆觉师太喜欢。
庞二娘先夹一筷子松鼠鱼,嗯,酸甜,鲜香,还真是好吃
庞二娘不由得又多夹了两筷子。
旁边伺候的婢子有些惊讶,二娘饮食一向挑剔,几时这样回筷子过
再然后庞二娘便又吃了一块玛瑙肉,四五个小翡翠圆子;那猴脑豆腐不知道怎么做的,又鲜又嫩,没有半点豆腥子气,庞二娘也吃了小半碗;这玉尖面竟然有些宫里御宴的品格,玲玲珑珑的,样子漂亮,馅儿也香,不自觉便吃了三个;另一个盘子里的青团子,外面一层是绿的,里面是红色的豆馅儿,并不很甜,但软糯糯的,春天吃着倒也应景儿,庞二娘便又夹了一个
在婢子们惊讶甚至有些担心的目光中,庞二娘不负众望地吃撑了。
沈韶光忙了一会儿过来招呼她,看看桌子上的残羹剩炙和吃饱饭有些慵懒但神情和悦的庞二娘,哎呦,战斗力不错嘛,先前看她那样子,还只当是个吃烟喝风的呢。
自己店里的菜品受欢迎,沈韶光也高兴,亲自去泡了一碗山楂甘草饮子端来给她,助助消化,免得大晚上的吃这么多积了食。
天气不好,晚间的雨稍微大了一点,店里客人并不很多,尤其过了正点之后,渐渐便只剩了庞二娘这一桌了。
沈韶光终于也可以松快松快,端了一杯桂花蜜水过来,陪庞二娘坐着。
雨打在桃花油窗纸上,沙沙作响。灯烛微有些摇动,隔着桌案,沈韶光与庞二娘顺着嘴闲聊。
能聊什么不过聊些京里的流行风尚,什么牡丹花髻还是略歪一点好看,什么春夏再贴金箔花钿未免俗气,还是贴翠羽的好,什么最近又流行回来了远山眉
“你看我的眉毛,”庞二娘往前凑一凑,“已经改了。”
沈韶光深深地点头,“确实比原先的连娟眉好看太多。那连娟眉怕是专门为干将莫邪的儿子预备的,我们常人画不来。”
庞二娘并不知道“眉间尺”的典故,但也觉得连娟眉并不好看,但奈何宫里流行啊,时世妆,时世妆,不画起来,不显得老土了
沈韶光觉得这个孩子是中了时尚的毒,时尚跟美,完全是两种东西为了拯救庞二娘的妆容打扮,沈韶光便把千年以后加布里埃可可香奈儿的名言贩卖给她,“有位姓香的夫人曾经说,潮流易逝,风格永存,你咂摸咂摸,是不是这个道理。”
名言的魅力就在于可以跨越时空,不管什么时代,都可以震人一跟头。庞二娘皱着眉,越咂摸越觉得这话有道理,又琢磨说这话的人,并不知道本朝哪个世家大族是姓香的,但因为自家只是新贵,于谱学庞二娘也没认真学过,便不敢问,只怕在沈韶光面前露了怯。
庞二娘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沈小娘子竟然于京中风尚所知颇多,她于这市井之中每日柴米油盐的,是如何知道的
沈韶光淡淡一笑,“潮流虽然易逝,但美是永恒的。”
沈韶光蘸着酒水在桌案上画了一张人脸,跟庞二娘解释何谓三庭五眼,“一般来说,越接近这个标准的,越好看。我们化妆,也是为了描补不足,让五官更接近这个标准。”
庞二娘简直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惊讶地微张嘴巴看看沈韶光,又看看桌案上的酒水画儿,想了想,猛点头。
沈韶光看她孺子可教,便说得越发多了,“前两年流行的红豆朱唇,就那么一点点,放在银盆大脸上,真的美吗还有开额,”说起这个流行风尚,沈韶光就想吐槽,“把前额头发剃了,弄得额头有朱雀大街那么宽,干吗想走马车还是这脸上又是面靥又是花钿的,嫌场地不够,操练不开,要再开拓一块”
庞二娘“噗嗤”一声笑了,这么多风尚中,她唯一没跟风的就是这“开额”了。确实不好看,但也确实流行,且比各种眉毛形状流行的时候更长。
两人聊着,快起更了,庞二娘才走。临走庞二娘才想起来,今日没等到林少尹,说得高兴,竟然把这个茬儿忘了
沈韶光笑着招呼:“二娘明日再见。”
回去把庞二娘婢子留在柜上的银子扔进小钱篓子,沈韶光眯起笑眼,这里面一定有一两银子的讲课费,知识就是财富啊
庞二娘日日来与沈韶光胡混,混了七八日,小脸都越发圆了,才等来林少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