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里鸦雀无声。
方才还气势十足的几个镖局主事人, 此时都神情十分难看。尤其是站在为首的吕承志。
他站着,王姝坐着,一站一坐, 尊卑一目了然。
他口中毛儿还没长齐的小儿,不仅有胆子这个时候来江南,还悄无声息地进了镖局。此时看到他这个江南镖局的总镖头, 也没有预料的慌张和生涩。反而一双眼睛幽沉沉地盯着人看,仿佛能看穿人心,将他心中的小九九尽收眼底。
这个认知让吕承志一瞬间就感觉到不妙。
吕承志的身后, 高个儿的二当家尤山此时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吕承志恼火主家断货源和资金,他又何尝不是?毕竟这些不仅关系到吕承志的利益, 也关乎他的。他虽不像吕承志一样要养家糊口, 但也喜欢去赌.场里摸两把。日常花销自然就比较大。
这一合计,两人的利益一致便一拍即合,镖局罢工是两人商议的结果。
“一般来说, 王家对给王家做事的人都十分优待。”会客厅静悄悄的, 只有王姝说话的声音,“镖局的修建也根据规矩来。江南的这个分局扩建成如今这个规模, 经过主家的允许了么?”
轻飘飘的一句话, 在场分镖局的人面上瞬间又白了一寸。
此时抓着吕承志袖子的朱氏已经没有了底气。惶惶不安地看着自己夫君,见吕承志不安抚她, 又扭头去看脾气最硬的尤山。这两个平日里在镖局最有权威的人都闭上了嘴, 会客厅里没有人敢开口。
安静的氛围让人感觉到窒息, 尤其是王姝的身后站着六个杀神似的护卫。
“夫人头上戴的,似乎是西域红玉髓。脖子上戴着的, 若我没有看错,应该是龙晶石串?”王姝手指搭在桌子上, 轻轻的敲击着。
她歪了歪脑袋,正欲仔细看看其他,那朱氏吓得赶紧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然而脑袋上戴的首饰太多,她的一只手根本就遮不住。抬起手,袖子就滑下去,又露出了手腕上的镯子。手腕子上叮叮当当的,吓得她又连忙去扯袖子。结果挡了这里就漏了那里,挡了那里又漏了这,怎么都挡不全乎。干脆躲到了吕承志的身后去。
王姝却没有放过她,笑着继续道:“这些西域名贵宝石价值千金,夫人戴着可还习惯?”
吕承志的脸已经不止是苍白,憋得渐渐泛了紫色。
他的旁边尤山低垂着脑袋,那心中底气仿佛扎破了洞的牛皮囊,渐渐泄得什么都不剩。趁着王姝在一句两句点吕承志,他慢慢退到后头去。慢他们几步过来晚些的管事们听得也心惊肉跳,完全没想到,隔了千里之远。这小丫头将他们底细摸得透透的。
那倚老卖老的心思不敢想,生怕当众点了他们,一个个都满头大汗的。
“吕镖头,我爹是个和善人,也最是体恤下属,确实是下了个规定。”
“……为了叫镖局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安心,允许镖师们将自己的家眷安置在镖局后院。但是吕镖头,所谓的安置,只是允许你一家子借住。并不是说,这镖局的屋舍就给你们了。也不意味着,允许你们在镖局里呼奴唤婢,将宅邸据为己有。你懂不?”
王姝用最轻柔的语气笑着说出最打脸的话,“弟子规想必你是学过的吧?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不问自取视为偷。”
吕承志的脸已然涨成猪肝色,站在原地都有些站不稳了。
王姝却好似没看见,依旧好声好气地说着话:“林二,你对大庆律法熟。你说说看。夫人这一脑袋的顶级宝石,要蹲几年牢?可要斩首?”
“回主子的话,”林二是真的机灵鬼,笑眯眯地弯腰凑到王姝耳边,“大庆律法有令:盗窃者,有髪为城旦、鬼薪白粲、司寇和罚作。盗窃钱财多者,处有具五刑(先黥、劓、刚、笞杀,再枭首示众)、族诛、定杀(投水淹死)、坑杀(活埋)及破坏尸体的磔、轘、腰斩等多种。夫人头上一颗红玉髓,便足以处五刑。”
他虽是凑到王姝耳边,嗓音却叫全会客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林二还继续道:“今年王家给江南捐了那么多米粮,帮助州牧大人渡过难关。主子若是要追究,请官府帮一把,想必州牧大人一定乐意开方便之门。”
有那胆子小的,听到这话就已经腿软地身形打晃了。
王姝没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人。
吕承志背后都湿了一层,抬眸盯着王姝的眼神也郑重锐利了起来。显然这一个照面,已经足够让他了解到,新上任的小主子不是他以为的软柿子。
“不知主子……”开口第一句,已经没有了嚣张的气焰,“此时来镖局,所为何事?”
王姝眼中闪过一丝幽光,神情还是淡淡的:“自然是听说江南镖局无力运营,周转不开。亲自来瞧瞧,你们的日子过的有多艰难……”
吕承志刚想借着这个话头好好辩解一番,王姝就又抢话道:“如今我算是知晓了。”
他噎住了,噎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林二,去瞧瞧,老三搜的怎么样了。”王姝却理都不理,目光很快移开不看他,落到他身后耷拉着脑袋的一群人头上。这群人方才收到信儿赶过来,一进来就被王姝一句‘镖局是我家的’给镇得不轻。在座不少人并非是自由身,有半数以上是签了死契的。
换句话说,王姝手上捏着他们的命脉。他们到底是哪儿来的胆子跟主家叫嚣?当真撂了挑子跟着镖头闹事,什么天高皇帝远,将在外军令有所受有所不受。他们莫不是被镖头几句话给忽悠瘸了?!
不管是不是忽悠瘸了。今儿的一盆冷水,算是将部分脑袋发热的人给泼清醒了不少。
王姝的目光在一群人中流连,一群乌黑的脑袋瓜,唯一一个抬着眼帘与她对视的人便格外的显眼。只见这人生得一张雌雄莫辨的脸,青衣乌发,身姿修长,唇红齿白,鹤立鸡群。
这人见王姝看向他,还十分镇定地朝王姝勾了勾嘴角。
王姝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心里快速地回忆起镖局的主事人名单。探子事先探过,也清晰地记录了镖局主事人的面相特征。那些人里头好似没有这样一个人物。这人是哪里来的?
心里盘算着意外冒出来的人,不经意地瞥见了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一声不吭在瞧热闹的老头儿。
这老头儿实在是不识趣,旁人料理内部事宜,他竟也不知避嫌。
老头儿也注意到王姝嫌弃的眼神,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胡子。他方才没注意就跟进来了,半途出去又不大对劲。这一看就是要起冲突的场合,若是离了这些武艺高强的护卫,指不定他一出去被就人误伤了性命。他这条命能丢,但不能这个时候稀里糊涂的丢了。
所以此时哪怕王姝眼里的嫌弃已凝成实质,老头儿也硬着头皮转过了脸不看王姝,就拿厚脸皮扛着。
王姝:“……”若非气势不能泄,她真想一脚将这老头儿踹出去。
汪老三很快带着一些人匆匆赶过来。
除了这些人,还有他们手中抱着的一堆账簿。擅闯他人的书房确实是不合规矩,但这王家镖局每一砖每一瓦都是王家的。王姝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想看镖局历年的账本就可以不经吕承志的允许拿到。王家镖局江南分局没有独立于主家、不受管制的资格。
与此同时,这批人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喊打喊杀的女眷和奴婢们。一个个拿枪拿棍的在后头追着撵,显然还没有收到前院的消息,正嚷嚷着要报官呢。
一大叠的账簿放到桌上,王姝随手拿起了一本,翻了翻。
她的眼速很快,是后世多年查看实验资料提取有效信息锻炼出来的,非常人能及。快速地翻看了一遍账簿,就能很快地抓住重点。譬如账簿上对于历往货源的记录多少,她能一眼看出来。
啪嗒一声放下账簿,王姝的笑容让人心惊胆战。
“吕镖头,我王家对你不薄吧?”王姝又敲了敲桌子。
她敲这两下,仿佛重雷敲在了人心上,“你在江南的日子过的确实是不错。不仅娶妻生子,还置办了四房妾室。怪不得这院子扩到这么大,没有足够多的院子,还不够你养小妾的……”
只听扑通一声闷响,吕承志跪在了地上。
他此时已经没有了跟王姝耗到底要银子的心思。再没了妄想继续从主家占便宜的,他如今只想今儿个就把这事儿给好好的圆过去。王姝这小丫头片子跟她老子不是一个性子。王程锦的客气委婉,怜惜人才,这死丫头是半点没有的。
瞧她这嚣张的做派,怕是被她就到了把柄,她是真会把人送去腰斩的。
“主子,这些……都是有原因的,你且容我解释解释。”吕承志一边慌张一边又心里恨得咬牙。为何王姝南下这事儿,没有一个人提前告知他。这么多年,他给那些人送的银子都是白送的么!
“不必了,我不想听。”
王姝直接掐断了他的话,看向他身后已经仿佛水里捞出来的人似的尤山。
“尤二当家的是吧?”
王姝当真是极擅长阴阳怪气:“瞧你们这身份自称,大当家的、二当家的。知道的是你们在给我镖局做事,不知道的听了这称呼,怕是以为你们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呢……”